亏欠

王尚桐

李阿姨中年丧夫，膝下留一子，名叫汪亮。李阿姨含辛茹苦，拉扯大了孩子。儿子有出息，大学毕业后，汪亮进了国企，工厂有宿舍，每逢周末，汪亮才从市区赶回看妈。

邻居们都说：李阿姨苦尽甘来，总算熬出了头。辛辛苦苦把儿子供出来，就剩享清福了。李阿姨摇摇头，却不这么想，谁让她养的是儿子呢？有工作还不算完，还有结婚这件大事体没解决。儿子已经二十八岁了，婚房还没着落，办婚礼还不知要花多少钱。想一想，李阿姨就觉得压力山大。

其实，儿子读大学时，有一个女朋友叫小芳。父母一个是大学副教授，一个是医院主任医师。小芳是独生女，出生书香之家，家境殷实。李阿姨总觉得儿子是杠头开花，高攀了。

春日周末，儿子回家。母亲喜不自禁，赶忙和面，剁馅，包饺子，李阿姨擀皮，儿子包，母子两人的小家，有种别样的温情。

儿子给母亲讲着自己的近况，他说：“小芳最近总问，以后有什么打算，估计他爸妈催婚了。”李阿姨心头一紧，忙问：“你怎么回答的啊？”“不晓得，再等两年吧！”儿子忍不住叹口气，说：“唉，小芳跟了我算是亏大了。”

儿子一声叹息，就如重锤敲击着母亲的心。她觉得她和儿子特别亏欠小芳，因为凭小芳的条件，可以找个比她儿子更好的。

不久，小芳父母捎话来，我们也知道你们家境况，让你们买房也不实际，我们还有一套房，留给孩子们做婚房。但是，房子装修、家具、家电、你们总是要出的。女儿从小到大我们都当宝贝，总不能一分不出，就随便娶回去，那样你儿子也不会认真对待她。

确实，小芳父母提出的条件一点也不苛刻，可是按照他们的眼光、品味，八十多平方米的房子装修、家电、家具也要不少钱。善解人意的小芳安慰汪亮，两人一起努力，结婚再等两年吧。小芳越是这样说，汪亮就越感到内疚。他是一个男人，却没能力娶自己心爱的女人，给她一个安逸舒适的家。

儿子急，母亲更急。为了尽快把小芳娶回家，她左思右想，背着儿子卖房筹款，房子卖了，她才告诉汪亮，让他帮忙搬家。汪亮回来急了，问她：“你把房子卖了，住哪儿啊？”李阿姨把一张银行卡放在儿子手中：“别瞎嚷嚷，我都安排好了。房款你拿去装修，剩下的我留着养老。我和你姚阿姨商量好了，她租给我一间房，我们俩抱团取暖，搭伴养老。”汪亮认识姚阿姨，她是母亲的老同事，也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一辈子没结婚，汪亮这才放了心。

半年之后，汪亮和小芳喜结良缘。婚礼温馨不奢华，但也得体，两家大人也都满意，婚礼完毕，还剩下一点余钱，两人来了次俄罗斯蜜月游。回来还买了一只俄罗斯大套娃给李阿姨，李阿姨双手捧着套娃，笑得合不拢嘴，说：“套娃，喜欢！”她心里却说：套娃，套娃，明年准能套来一个大胖孙子！好兆头。儿子成家了，看着眼前恩恩爱爱打情骂俏的小两口，李阿姨心里一直放不下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翌年，中秋节、国庆节接踵而来，在阵阵桂花香中，套娃终于套来一个胖孙子，取名叫大宝。

汪亮总感觉对不起这个小不点儿，因为人生的进度太快了，他有点措手不及。生活刚刚稳定，就要忙着给儿子赚奶粉钱。小芳妈大度揽下了育孙儿活计，说：“算了，孩子放我这儿，吃吃喝喝全包了。”汪亮又觉得亏欠了岳父岳母。

李阿姨每周从松江到市区，肩扛手提，赶公交，挤地铁，去看孙儿。那小不点真是让人爱不释手，胖乎乎的小脸，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又明又亮。汗涔涔的李阿姨伸出双手来抱孙子，小芳妈却躲开了，问：“手洗了么？衣服换了么？”李阿姨尴尬地说：“马上洗，马上换。”手洗了，衣服也换了，小芳妈才小心地放在她怀里，说：“抱歉啊，孩子太小，很娇嫩，对你招待不周。”

话说得委婉客气，但是，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她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来这儿不是搭把手，而是给人家裹乱。那天回家的路上，她想，以后还是少去吧，免得让儿子两边难做人。后来，她改成一个月去一趟，剩下的时间看照片，玩套娃，打发着无聊的时光。一日，儿子来电话，说：“小芳父母多么辛苦，你当奶奶的理应意思意思。”于是，逢年过节，孙子生日，一个又一个的红包，一次又一次的“意思”，从李阿姨的手中飞出。

转眼，大宝两岁多了，听话、聪明、爱说话，像小芳一家一样高智商，不止会背唐诗，还会唱英文儿歌。不过，高标准、严要求的早教却把小芳妈累出了高血压，送进了医院。

汪亮把儿子托给母亲，自己医院家中两头跑，忙前忙后。他觉得自己欠小芳家的太多了。

那一段日子，李阿姨和姚阿姨的日子一下有了生气。两位老太太天天围着孩子转，欢声笑语飘荡在小屋中，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但是，这样美好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小芳妈调养好身子，出院了。她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孩子接回来。

冬日，风雪交加，李阿姨在去看孙子的路上，突发心肌埂塞，摔倒在地。儿子接到消息，赶到医院，已经傍晚。因为没找到家属，李阿姨静静躺在急诊科走廊担架床上输液，已近弥留。

汪亮在身边一遍遍呼叫，她才从恍惚中醒过来，轻轻扫了儿子一眼，茫然地说：“几点了？该去看大宝了。”儿子一遍遍叫着妈，李阿姨却合上了眼，再也没有睁开。

李阿姨悄悄地走了，她的葬礼很简单，就像她简单的一生。出殡的前一天，汪亮收拾遗物，看到了那只套娃。姚阿姨倚在门口说：“你妈生前总念叨你和大宝，卖房的钱都给了你，还说亏欠了你，唉，都说养儿防老，可到头来，她房子都没了，还不如我呢。”

姚阿姨的一番话如雷轰顶，汪亮才发现，他总是觉得亏欠了小芳，亏欠了儿子，亏欠了岳父母，却不知道自己最亏欠的是为他操劳一辈子的母亲。有一种爱，总因为血缘的亲近而被视为理所当然，被忽视了。

汪亮手捧套娃，套娃未套住母亲的生命，也未套住骨肉亲情。汪亮啊！汪亮！你忘了娘么？汪亮突然跪地不起，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