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张婶

　　局革委会张主任回来了，一年前被借调到方溪水库建设指挥部任副总指挥，大多都呆在山里，很少回来过。这期间局里由杨副主任主持工作，杨副主任是本地人，城府深而人脉广，但这次又被这个还没“靠边站”的山东南下干部挡路了。

　　老张回来的第一-件事，却是换成一个叫张婶的女人在食堂做饭，对此，老杨却出乎意外地支持。张婶不到四十岁，娘家在山面乡，大饥荒时以"姑兑嫂"方式嫁到千泽乡，嫁妆是二百斤红薯干。公公在解放前"讨海”(出海打渔)没能回来，是婆婆把三个孩子拉扯大。老大已成家，有两个儿子，张婶过门的当年，因婆婆饿得两脚浮肿，老大冒险赶海偷阑胡(跳鱼，当地人相信能治水肿，兰时不准私自下海)也让潮水给带走了。第二年张婶生下了女儿阿玉，不料才过半年却得了宫外孕，手术切除了输卵管才保命，之后再也没能怀上过。后来丈夫得了一场大病，烧了三天也走了，张婶说，丈夫当时紧紧握着女儿手不放，不肯合眼。就这样，张家成了全乡有名的“-一门仨寡妇”。张婶五官端正身材高挑，生产队干部会找借口送“温暖”，下三烂的也没少来撒酒疯。前几年张婶得到婆婆同意后就带上女儿回了娘家。张主任是在山里认识她的，指挥部外出工作时常有留宿老乡家，姑嫂俩“糟带鱼"的入骨酥香唤起了老张对青岛家人的无限思念，他是个遗腹子，父亲也死在海上，得知张婶的身世后，这位久经沙场的山东大汉感慨万千，决心给张婶在县城找个临时工作，仿佛是在拉老家亲人一-把。

　　张婶很快就熟悉了这份工作。原来要先吃两碗粗粮后才允许加一碗白米饭，现在不受限制，但开支反而省了，原因是张婶把红薯、大麦、土豆等粗粮变成各种花样，以点心的方式在开饭前一个小时出笼，到了开饭时就很少有人还能吃两碗。张婶还会推算每天的“潮驾”(潮汐时间)，常能买到又鲜又便宜的小海鲜。最关键的是领导们如果回来晚了，还能吃上专备的热饭小菜。生活的砺炼和女儿阿玉的帮衬使张婶没少被夸，食堂居然成了张主任回来后的一个工作亮点。

　　张婶耳聪目明，很多事一眼就明白原由，听到的也都能记得下来。虽然大家明争暗斗，但张婶只是个外人，大家并没太多防备她，张婶会察颜观色，得体有分寸，谁都没得罪，从很多细小事情中也能揣摩出各位领导之间的微妙关系。对一些话里有话，或者蹭肩揩油之类，张婶总能腾挪自如，不卑不亢。

　　张主任可谓是张婶的恩人，所以张婶会对他的生活很上心，经常会帮他洗涮下乡带回来的脏衣服，掉个扣子也顺便钉上，最要紧的是张主任的爱人还夸她养好了老张的多年胃病。还有上次老杨的岳父住院，腹水挺严重的，是张婶推荐阑胡能治腹水，还煲了甲鱼汤送过去，医生说有了很大帮助，老杨觉得很有面子，为此老杨还送了她一盒雪花膏。

　　张婶不仅开始羡慕城里人的穿着打扮，还对安排工作和吃上商品粮感兴趣了。听说上回跟老杨来食堂吃饭的小伙子是他亲戚，腿有点不好，是老杨给安排到县合金厂工作的，老杨还安排了很多个呢，连在他们家带孩子的小保姆后来也妥妥的，在胶丸厂都己转正了。

　　张婶在夜里忙完之后偶尔会想起死去的丈夫，看着睡在旁边的女儿都十六岁了，多么渴望阿玉也能像那个小保姆一样有个正式工作。阿玉来食堂后长得很快，都比张婶还高了，五官比娘要精致，只是还带着点青涩，偶尔有年轻人会调侃她，但都是有家室的人，张婶并不关注。食堂常有外单位的留下来吃午饭，其中不乏年轻人，张婶捕捉到一些对阿玉异样的目光，这使她看到了希望，张婶开始打听这些人的个人情况，也会故意多让阿玉抛头露面。

　　老杨对张婶也一直比较关心，这使她感到温暖，但老杨更多的是提醒她多关心老张的生活情况，这种革命友谊很让她感动，她去老张的房间更加频繁了。张婶私下求过老杨给女儿安排个工作,可他说自己"篮子"太多了，有点伤脑筋，但张主任肯定能办成，建议她试试，顺便又从袋子里拿出一盒雪花膏和一件“的确良”蓝碎花衬衫，说是给爱人太大，穿不了。张婶虽然挂怀的是女儿的工作，但也很感动。老杨会适时夸她这衬衫穿起来漂亮,雪花膏也香，跟城里人没啥两样。

　　国庆节夜晚，老张喝高吐了一地，脱下脏衣服就躺下了。张婶进来收拾脏衣服清理地板，出于不放心就坐下来顺手拿出针线给老张缝补衣裳。一阵西风惊醒老张，也把门给带上了，生怕老张着凉她也没在意啥，只随口说了句:“老杨他们都回去了,只有您喝多不敢回家，今天又不是您值班，往后多注意身体，您的胃不好。”老张问:“老扬也走了?”说着立马穿上外套，坐在床边的书桌前，翻开语录打开笔记本，做出一副认真学习的样子，并吩咐张婶不要开门，就在门后不断擦地板，张婶从来没见过老张这么严肃，不敢问，只照做。不出老张所料，十几分种后，几个穿军装的人拿着手电踹门而入，把张婶撞得两眼冒星、头破血流，他们一看这情形，顿时呆了，老张起身痛斥。这时老杨出现了，几个耳光过去，说:“你们是哪个单位的?瞎眼了跑到这里来，还不赶快带张婶去医院。”后来这事在院子里传开了，大家注意起与张婶保持适当的距离和言语。

　　张婶的希望似乎就此破灭了，直到后来局里来了个周姓未婚转业军人，据说是在部队一只眼睛受了伤才回来。他有只上海牌手表，有辆永久牌廿八寸自行车，还有一台立式海鸥照像机。不仅会写文章，还会照像，甚至可在自己房间里冲洗胶卷放大照片，最关键的是他是党员又是某领导的亲戚，所以很快就成了张主任身边的红人。

　　张婶从他第一天来吃饭就发现阿玉能吸住他的眼神，这点对张婶来说太珍贵了，她会让女儿给他打饭，需要什么辣椒、米醋之类都会让阿玉送过去。后来慢慢地，阿玉就坐他顺路的自行车去粮站，再后来他主动请阿玉进他的暗房一起冲洗照片了。阿玉对暗房技术觉得非常神奇，也对这个大哥哥无比崇拜，这让小周感到由衷的自豪，暗房仅有的红灯泡映得阿玉宛如出水芙蓉，楚楚动人。

　　这事又在院子里传开了，有人说小周一只眼睛是假的，可张婶说是真的，只是视力差点。张婶的推波助澜并没有使他俩关系得以确定，直到小周的母亲骨折住院，阿玉在张婶的鼓励下在医院里服待了一个多月，周母开始很排斥，但考虑再三后还是同意了。周家为了脸面，有言在先，只能先订婚，今后就不办婚礼了。后来挑了个吉日，小周送来七十尺布票算是定了，周家还承诺等过完春节就安排阿玉到元件厂工作。

　　今年过年，张婶开心得像只喜鹊。初三那天，小周带着阿玉娘俩去爬山、拍照片，玩得很开心。小周很懂摄影，取景时对光线、构图、远景前景都很讲究，不会轻易按下快门。上了山顶，在给她们母女俩拍合影时，小周一:边低头调焦一边后退，等娘俩惊慌大叫时，小周己掉下了悬崖。医院里张婶豁出老命献了800毫升血也没能把小周拉回来。

　　出殡前，周家要求阿玉以媳妇的名义披麻戴孝，但张婶以还没过门为由拒绝，最后周家人按住阿玉剪了一撮头发，回去放进了棺材，也算是结发夫妻而收场。

　　后来张婶走了，带着女儿又回到了娘家，她的梦想己随着那一撮头发也被带进了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