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楝 花 山那面那户汪姓人家,是我读中学时上学的必经之地。那家人屋子依山而建,房前是大片的竹林,只能隐约见出简陋的门窗,样式,属于八十年代我们本地传统的土砖瓦房。印象中,屋前有棵高大的苦楝树,暮春初夏时节,满树类似紫藤的小花儿,初秋有时会掉下一种椭圆的小果实,据说味道极苦,听听苦楝这名字就可以想见,倒是没人敢尝。每回经过时,如果是傍晚,总会有几分忐忑。说起这害怕的缘由,不能不提及这家人令人扼腕叹息的悲剧。 汪家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那儿子比我小,从小是个混世魔王,在同一个小学上学,我们这样的弱女孩一般都会敬而远之。三个女儿都娇嫩可人,温良朴实。尤其是老大英子,那时正当十七八岁,在那没有漂亮衣裳,没有化妆品的乡村,人家居然生着洋娃娃一般的长睫毛黑眼珠,她仿佛瞟谁都温柔似水;她扎着一根油黑的大辫子,身材纤秀匀称,走起路来娉娉婷婷,即使穿着她老妈穿过的宽大的褪色的确凉衬衣,也是天然一段风韵。后来听李春波唱《小芳》,我脑袋里闪来闪去的就是英子那时的模样。 英子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上门提亲的还真是络绎不绝,那是我还小,听说她和邻村的一个李姓的小木匠早就好上了,后来就订婚了,曾经在她的家门口的村道上碰到过一两次,那小木匠骑着单车,穿着浅紫衬衣的英子坐在后座,依稀记得也是一个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青年,看上去倒是一对金童玉女,那时两个青年脸上都泛着红晕,带着笑意,后来想这就是恋爱中的人儿吧? 那时我们以为订婚了,这桩婚事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村里的人们也觉得这是一桩挺好的姻缘,但也有很多觊觎英子美貌的男子和他们的家人背后议论纷纷,说那男的的家庭状况不太好,尤其父亲身体不好,底下还有三四个弟妹在念书,英子这不是自讨苦吃么?不过,这纷纷扰扰的流言并没有影响到英子和她未婚夫。这两个,感情好得很,听说,英子还经常过去木匠家,帮衬着木匠的母亲摘摘茶叶,拣拣茶籽儿,李家左邻右舍都羡慕木匠的父母:找了一个这么漂亮贤惠的好儿媳。 时间轮转,我们的村人都在自己的土地上春种秋收,有时风调雨顺,几亩薄地上有个好收成,心情爽快上半年;有时天公不作美,收获甚微,人们难免度日如年,愁容满面。而像我这样的一直奔波在求学路上的读书人,却几乎不理会这么些。村里几千号人,生老病死也是周而复始,日日都在上演新的悲喜剧。有一个暮春,正是苦楝树上缀满了淡紫色的花束的时候,读初中的我恰逢在家休假,忽而被隔壁大嫂一个新闻轰炸到了:英子的那个木匠未婚夫死在了汪家。 “怎么会这样,英子先前不是和他订婚了,他们结婚了吗?” “结婚,还怎么结婚,木匠之前去南方谋生去了,英子妈又相中了喜欢英子很久的邻村的马家公子,马家家境好,就一个儿子,也是,父亲还在村里当着村干部呢!”大嫂嘴一撇,仿佛对汪家的势利有一肚子的不满。 “那英子自己呢?”我问。 “唉,她首先当然也不同意,可是她自己家里也是一堆弟弟妹妹在读书,父母也就是守着这几亩薄地,完全靠老天赏饭吃。何况,早几月前英子的弟弟一场大病,差点把他爹娘那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来的儿子打发走了。” 邻家姐姐长叹一声,她有些不太认同大嫂的鄙夷。 啊,这喜剧还刚开始,竟然就逆转成了悲剧! 小李木匠的死,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连公安也出动了,结论是“服毒自杀”,我一向对死亡是充满恐惧感的,我的左邻右舍一些好事者都过去了看了,回来就发布新闻。渐渐地,这中间的一些细节也在我脑袋里清晰起来了...... 汪家早两个月让亲戚去李家提出退婚,李家父母本来就是老实敦厚的一对,虽然觉得遗憾,但是想到自己家庭生活比较艰难,也帮不了英子家啥忙,既然瞧不上这门亲事,又何必强求呢?只是说,还是要等儿子回来才能回复这事。这不,在几千里之外的小李,接到父母来信如同晴天霹雳,再也无心那边的工作,失魂落魄地赶回来了。
回家之后的小李木匠,才知道英子不在家,去了县城里她姨妈家,那时她姨妈刚生了小娃娃,忙不过来,让她去帮衬几天。而那个马家少爷恰好也有事去县城了。村里那些好事者,就一个个跑过去咬李木匠的耳根,说,英子和这个马公子啊,在城里早就被人瞧见成双成对了,要知道,汪家四小子的住院费是谁凑的,二姑娘这学期读高中的学费是谁去交的...... 小李仔细地问过父母汪家要退婚的事,自己也深感这场婚事他已是无力回天了,尽管,他喜欢英子,很多年了,当英子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到他隔壁家来走亲戚,走过他家篱笆边的时候,他就喜欢她,一直到他们慢慢长大,订婚,他离开家这大半年里,在忙碌的工地,英子的黑眼珠一直亮在心里,像一盏灯照亮了他的世界。他以为,只要自己夜以继日地加班,拼命地赚钱,他就可以永远幸福地和她在一起。 可是短短几个月,世界变了,英子也变了,是什么让她变的如此陌生呢?一切就像破碎的镜子,再也无法复原。而比起马家大少爷,他却是如此的无能无奈,面对英子的家庭变故,英子的伤痛,他又能替她承受多少呢? 他回家后连日不出门,天天一个人喝到酩酊大醉,醉了倒头便睡,醒了继续喝酒,日日夜夜折腾。可怜的父母面对这个曾经最体贴父母最乖巧的儿子,悄声劝解全然无效,只能每日偷偷掩面哭泣。每天田间地头又必须忙去,天天也是忐忑不安出门去,提心吊胆回家来。 终于有一天,他不喝酒了,一大早起来就洗漱好,把干干净净的白衬衣换上,吃过了早饭,他告诉父母,既然人家要退婚,我就亲自上门去答应了。“儿子啊,你可想明白了,好姑娘多得是,你年龄也不大,以后咱会找得到更好的!”连日为儿子揪心的父母终于释然了,也就放心地下地干活去了。 这一天上午,他骑着单车去了汪家,英子妈还留他一块吃中饭,平平静静地和英子妈聊家常,汪家父亲在别人家干活,妹妹弟弟都在上学去了,英子人在城里不曾回来,据英子妈说,他是吃着吃着饭忽然冷汗直爆,疼痛难忍,于是喊来邻居请来医生,才发现他是因为服食剧毒农药已经气绝。可是她也实在不知道他的农药是从哪儿弄来的,又藏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是在哪个时间喝下去的。 英子闻讯归来,悲恸不已,三番五次要寻短见,几个姐妹轮番日夜守着,连续守了一个多星期。而英子母亲呢,夜夜做梦,都是小李临死前那张痛苦哀怨的脸。母女俩经过这事,都是形销骨立,尤其是水灵灵的英子渐渐瘦成了一道闪电,两只黑眼睛在瘦削的脸上更大却更无神了。 那一年,我每次从英子家门前的路上经过时都会有些冒冷汗,尤其是那些绿色的苦楝籽儿都落在泥沙路上,总担心被绊倒,担心被什么羁绊住。虽然明知道这世上没有鬼,可是一想到那个李木匠的惨状,总会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 时间永是流逝,再大的悲剧也会在旁观者心里渐渐消融,而英子心里的冰块是怎么也融化不了,后来我知道英子已经和那个马家少爷也分了,据说马家看不惯她那张战战兢兢的没有血色的脸了。 我想也许时间会把英子救活吧,我们都喜欢看她那漂漂亮亮,温温柔柔的样子。她不能这么年轻就让灵魂死去的。 又一个暮春,苦楝树下的汪家,再一次成为全村甚至全乡的焦点,因为一个新的悲剧降临在这儿,英子的母亲,在李木匠死去的这一天,以木匠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汪家的一个邻居说,可怜的婆娘,终于逃离了那夜夜纠缠她的噩梦了! 这一年夏天,柔柔弱弱,鲜少独自出门的英子竟然背着小小的行囊,独自南下打工去了。他的父亲和女儿们勉勉强强地撑持着这个家,后来两个女儿先后出嫁了,老汪也离开了人世,四小子初中毕业后就不务正业,跟着一些混混闯江湖,混了几年就掉到监牢里去了。 出来后还是洗心革面了,入赘到外地去了。 很多年之后,才听人说,英子还是结婚了,嫁的不坏,只是一直瘦瘦的,眼神空洞洞的,再也回不去年轻时的那份生气,那份水灵了。 如今,老汪家的土砖屋应该还在,里面早就人去屋空了,房前屋后被杂树杂草包围了,那棵苦楝树也还在,因为每到暮春,屋前的大路上依然洒满厚厚的浅紫的落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