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南，或在弹丸之地的宁远，都不知道有多少座山。醒过来，睁开眼，就能看到对门的和尚岭——那座馒头样的山，山上少许有几棵树，枞树，冠盖也如馒头般圆。父亲在窗外叫着太阳出山了，牛要上山吃草了。我就起床放牛。童年时候，几乎与牛为伍。左邻右舍的孩子，也是踩着牛尾巴长大的。生在山中，与牛为伍，与山为伍，注定的。
　　
　　后头山不高，却很长，绵延十数公里或上百公里。我们放牛的地方，只是在山的某个部位，或山腰，或山峰，或山谷，或在山脚的某一块草坪。牛一上山便散开，摇晃着尾巴，各自为伍。也有耐不住寂寞的，冲着远远的同伴，扬着头，哞哞叫几声。那声音不很响，可在空旷的山上，还是嗡嗡作响。牛是通人性的，有牛在身边，即使是一个人独自在山上，心里也会感觉到很踏实。
　　
　　山在我们心里还是挺神秘的，传闻山上不仅有山鬼，还有蛇精，叨人的老虎和豺狼。山上没有林木，只有石头，各种姿态的表现着自然的鬼斧神工，更多的是高高的耸立着，像一个个眺望远方的人。还让人感到恐怖的是，村里死了人，都往这山上抬，往山间平地里埋。一不留神，就能看到邻居某大爷的坟墓。那个土堆或许是没什么，有什么的主要是埋在里面的死人。在山中，寂寂的，让人无端的生发出许多虚妄的想法，风吹草动，人就心惊胆颤的，汗毛直竖。风过后，一切归于平静，梦里惊醒，仍然一身的冷汗，对那山，便有了一种十足的敬畏。
　　
　　生活不富裕，并不影响快乐。我们有十多个伙伴，每当太阳西斜的时候，大伙一吆喝，就赶牛下山了，牛跑，人也跑。众多伙伴中，玉是最特立独行的。洁净的面庞很秀气，邻里都笑他是个假男人。他常带了卷烟和火柴，邀几个相仿的伙伴坐在大石头上，卷起烟叨在嘴上，一呼一吸之间，俨然像一块耸立的石头。可不小心，烟卷从嘴上掉落，掉在崖下干枯的草上，不一会儿就冒出了明火，风一乍呼，那火就趁势蔓延。玉见了，吓呆了。众伙伴见了，吆喝起来，割了柴草捆成扎去打火。玉惊醒了，跳起来，四处求救。那山是公家的草山，一旦燃起来，玉恐怕连命都保不住。大伙也明白，这火一旦燃起，谁都逃不了干系。于是十几个人群起而攻之，救火，便成了一次游戏。
　　
　　火灭了，便会有人站出来训话。训话的人就是我的奶奶。奶奶近六十岁，驼背，独眼，一头银发，脸如菊花。其实在很早之前，奶奶便帮生产队放牛了，这不是惩罚，而是一种照顾。听了奶奶的训话，玉不吸烟了，而改行四处去找马蜂窝。奶奶也将此事压下，不向他的父母汇报了。由于奶奶的宽容大度，伙伴们都很尊敬奶奶，采到了红澄澄的山果，都会为奶奶留一份。
　　
　　有奶奶放牛了我才有机会上山的。大家都上山放牛，我一个人在村里晃荡没意思。他们每次放牛回来，都说说笑笑，讲着山上的奇闻趣事，他们讲故事的样子就像英雄，小姐妹们都追着他们跑。我便缠着父亲，父亲也不反对，就给我领了一条小黑牛。当时书上说的是饲养员，我六岁就当上了村里的饲养员！山是一级一级上的，石阶边另有小路，那是牛路了。走到半山腰，极目四望，呵，我从没见过的镇子，飘着红旗的学校，镇里最高的供销大楼，我都看见了。奶奶还拉着我的手，生怕我摔倒了。
　　
　　冬天，牛是不上山的。雪落高山，霜占平地。我们穿了棉衣，在山脚放牛饮水。可对着白雪皑皑的山，大家都有爬上山的欲望。某某哥说崖下的冰柱子都水桶粗了，用石头敲一快放嘴里，跟糖样甜。下山的时候，还在小树林子里打下了一只山鸡。抑制不住心里的欲望，我们便找了棍棒，说有鸡打鸡，有狼打狼，几个人，像兔子样往山上窜。跑到最大的崖下，哪有冰拄子啊？结的冰溜儿最大也大不过手指头粗嘛！山鸡倒发现一只，是从脚边草丛飞出来的，太突然了，别说打，反而被吓得连棍棒也扔了。从山上往下看，却觉着脚下的那片大地很肃静，白的雪，占住了整个世界。显黑的村庄，在雪野里显得特别的鲜明。爬到山顶，风呼啦啦的吹，吹得帽子都戴不稳，嗖嗖凉意直往肚皮里钻。赶快下山，流着鼻涕的伙伴说。还是我们这边的山暖和人。到了山腰，有伙伴掀掉帽子说。
　　
　　很多年过去了，直到一个姓贺的县长到我们那蹲点，看到那些山，动了动主意，发动村人在山上植了树。三年两年，那些树就长得丈几高了，荫死了那些草，也遮蔽了那些石头，后头山也一片绿色了。山上没了草，牛就不再放到山上，而人手一条牛绳，牵着牧养了。奶奶也老了，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去看医生，县上的医生都摇头，暗地里说奶奶那台机器老了，没办法维修了。奶奶也明白，说死了后就抬到山上去，葬到爷爷的坟边。奶奶说这话时候，神情很是淡定，像早就看穿了生死般。
　　
　　而我当初的放牛伙伴之一—玉，躺在九泉之下已近二十个年头了。他比他的父母去得还要早。他是在山溪里溺毙的，人们都说他是被山鬼邀去做了伙计。有一次上山散步，我沿着童年放牛走过石级，一步一回头时，在山腰路边的平地上看到了玉的坟，一个长满了蒿草的小小土堆。风吹过，坟头上的草哗哗作响。是玉的灵魂在跟我对话么？我打起精神，仍是听不懂，阴阳的交隔，却是两个世界啊！
　　
　　在玉的坟前伫立了一刻，放下三支烟卷在他的坟头，我上山的兴致也没了。走下山来，再仰头上望，发觉那山好是肃穆。我们祖先的祖先自山中来，到了现在，到了我，有一天仍会回到山中去，为他们，或许也为自己还一个愿。这是尘世的宿命，一降临到人间便注定了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