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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沣寨往事
临沣寨，一个奇怪的村寨。
日本人进入中原，像狼一样吞噬撕咬，几乎逢城必克，但动用了坦克和迫击炮，打了一天一夜，却没攻下这村庄。丢人啊。后来，不攻了，走了。这不是吹空，也不是长自己志气，灭他人威风。郏县县志上白纸黑字写着呢，时间是1945年6月3日，领头的是松田队长。不光日本人没能进村，在此之前，来去如风的捻军、擅长攻坚的太平军、饿急眼的土匪都没打进去。
道光和咸丰年间，这里有朱氏三兄弟，老大朱紫贵，老二朱紫云、老三朱紫峰。《郏县志》记载，老三朱紫峰是个监生。你别弄错了，以为是太监生的，不，不，监生是国子监的毕业生。国子监相当于现在的中央党校。朱紫峰通过捐助修黄河，当上了省盐运司知事，官阶二品，鲜衣怒马，奉旨贩盐。盐运司知事相当于现在的省盐务局局长。你说，也不是什么实权派。不，清朝盐官威风八面，他们搞经济垄断，富可敌国。村庄外面的护城河，通汝河，进淮河，在江苏淮安进入京杭大运河，向南到达扬州，三兄弟批发的盐，运进临沣寨，价钱提高十五倍，再卖出去。鼎盛时期，600多条运盐船，连成一条长龙，在临沣寨寨墙下卸货装货。朱氏三兄弟常常肩并肩站在寨墙最高处，俯瞰着川流不息的运盐船，仿佛都是流动的白银。朱家的账房先生，就有20多个，直到深夜，宅子里还传出啪啪啪的算盘声。
现在的人有钱了，就买房买车找小三。
朱家那么有钱，就要建豪宅了。
那时，没有建设局，没有建筑公司，一切都得自己操心。
招募设计师的榜文，贴到了省城，一万两白银的天价报酬，让每个看榜的人心惊肉跳。设计师蜂拥而来，出了上千张图样，老三朱紫峰都不满意。
你究竟想要怎样的宅院呢？
因为郏县位于嵩山、伏牛山向黄淮平原的过渡地带，一马平川。乱兵土匪，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历代王朝，莫可制之。郏县的大户人家，每年都会迎来乱兵土匪的光顾，都有一部血泪史。如果生活在郏县，又是个土豪，命中注定，九死一生。朱紫峰是土豪中的佼佼者，怎么办呢？
正一筹莫展，真正的高手出现了。这是一个面容清瘦的道士。
大人黄金万两，却是彻夜难眠。
道士的只言片语，就切中主人的脉搏。
对，对，知我者先生也。
接着，这位神秘道士，有条不紊，侃侃而谈。
画九宫八卦，出者生，入者死。论阴阳五行，土生金，金克木。
任何一处，都机关算尽，环环相扣，步步惊心。进村道路的角度，都做了精密设计。
蓝图描绘完毕，朱紫峰感慨万分，天降神人于我啊。
于是，动工。
150多年后，2016年，我怀着好奇，来到临沣寨了。
假如我是贼人，侥幸发现这条小路，来到寨前，会看见红色石墙两丈多高。这种红色花岗岩坚硬无比，炸药都很难炸烂。寨墙上有瞭望孔，射击孔。一共三个寨门，东门，南门，北门。东门不朝正东，却偏向东南。因地临沣溪，寨门上方红石上有楷书“临沣”二字。三个寨门的正上方，各有一座狰狞的炮楼，每座炮楼上，可设二十四门机关炮。寨门的正上方有消防水眼，可以往下浇水，防止贼人火烧寨门。
走近细看，两扇榆木大门包着铁皮，门已朽，铁已锈。铁皮上“同治元年”、“岁在壬戌”的字样尚能看清。同治元年是1862年。
然而，世上没有攻不破的城池，万一贼人攻破了寨墙，怎么办？
别慌，村里街道都设计得弯弯曲曲，胡同都是丁字形的死胡同。
村里有一座核心建筑，叫朱镇府，人们俗称朱家大院。它的主人就是老三朱紫峰。
一进院门，就是一个封闭的瓮城，请君入瓮。
这在古代战争影片中才能看到。
一条狭窄的胡同里，有十三处埋伏和机关，处处藏兵，步步杀人。
每一堵院墙下面，都是十七层墙基，以防贼人破墙而入。
每一扇大门背后，都有两道大穿杠，以防贼人破门而入。
每一扇窗户上面，都用厚铁片加固，以防贼人破窗而入。
每扇窗户和门的正上方，必然有一个保护性的小窗户，与楼下的门窗互为犄角，情况紧急时，可以往下射击或浇油。
除此之外，还有逃生地道，以防万一。
朱家大院——武装到牙齿的军事堡垒。
院内通道狭窄弯曲，除了迷惑敌人，还寓意着峰回路转。临沣寨的南大街正对紫云山紫云寺，又寓意着紫气东来。“紫气东来”与“峰回路转”，又恰好包含朱紫峰的名字。
那位神秘道士，追求极致，剑走偏锋，设计出中外建筑史上一个极端的例子，坚固，安全，豪华，隐蔽。
近乎疯狂，令人晕眩。
1862年，同治元年七月十五，宅院和寨墙全部落成。
东方破晓，太阳穿透云层，万道霞光，映照世间万物。
朱紫峰掩饰不住内心的豪迈，登上寨墙，望着刚刚落成的临沣寨，踌躇满志，这是他人生的一件杰作。宅院和寨墙的总造价是700万两白银，折合人民币两亿多。设计师的智慧，朱紫峰的白银，二者完美的结合起来。
流水般的宴席摆了500多桌，父老乡亲，都来吃都来喝。临沣寨内唱起连台大戏，十里八乡，都来玩都来看。从京城到省城，大小官员，地方名流，络绎不绝，前来贺喜。无不竖起大拇指，不愧为汝河南岸第一家。
这是朱紫峰人生的巅峰。
然而，日中则昃，月盈必亏，炎炎之火，灭期近矣。
同治元年的七月十五，这是一个转折性的日子。
就在这一天，临沣寨竣工。
就在这一天，咸丰皇帝驾崩。
就在这一天夜里，朱家老二朱紫云，被流寇一枪毙命，曝尸荒野。
你说，朱家老二的死，是朱家的悲哀，咸丰皇帝的死，跟朱家有关系吗？
有。
咸丰皇帝死了，慈禧太后当政了，半月之间，就把朱家老三朱紫峰撤职查办了。
据说，朱紫峰一直动用巨额资金，帮助顾命大臣肃顺的亲信庆廉，争夺河南巡抚的职务。
临沣寨的竣工，似乎为朱家的败落徐徐拉开了序幕。
朱小姐从绣楼窗户垂下绳子，跟楼下马童有了私情。父母撞破以后，小姐上吊自杀。痴男怨女，红楼春梦。可叹古今情不尽，可怜风月债难酬。
几年以后，朱家某个年轻的儿媳妇，与朱小姐的故事如出一辙，也重蹈覆辙。
一座绣楼，两条人命。阴风飒飒，鬼影幢幢。自此之后，阴雨天，傍晚时分，绣楼窗户伸出两条女子的腿，小脚……
老大朱紫贵因痛失二弟和爱女，忧愤而死。
老三朱紫峰出狱以后，惴惴不安，杯弓蛇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快，抑郁而终。
长辈突然死光，晚辈里的那些花花大少，这下可解放了。
有钱不花，掉了白搭；有福不享，白活一场。
逛窑子吃花酒，都腻了，还是吸鸦片吧。
老大朱紫贵的八个儿子天天吞云吐雾，号称八杆枪。
再接着，老二朱紫云的三个孙媳妇进门不久，都少年丧夫，人称三寡妇。
遭受连番打击的朱家大院常年阴盛阳衰。
给朱家最后一击的是一名27岁的孙媳妇。因为朱家男人死的死，懒的懒，她成了大当家。这位少妇，貌美如花，性格明快，处理事务，干净利索，但有个业余爱好，好赌。在汝州城的银钩赌坊里，她睥睨群雄，一掷千金。四五六，十五点大，青龙天门，开了。赌到眼红，就把整个朱家大院押上。最后一把，她把自己押了上去。这是一场震惊汝河两岸的豪赌。一年以后，在洛阳梨花巷，一家顶级妓院里，出现了一个美艳绝伦的妓女，她性格豪爽，酷爱跟客人赌钱，并且说，自己就是临沣寨的女掌柜。
九宫八卦的符咒，最终失效；汝河南岸第一豪门，土崩瓦解。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树随月影孤，流光照空楼。莫言朱紫贵，汝水年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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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