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甲申新秋九龙李于坚撰”。 再下一叶,是一篇“十竹斋笺亦叙”,文长九叶,楷书写的,“崇祯甲申夏上 元李克恭书”。然后是目录,列明“清供”八种:“华石”八种;“博古”八种; “画诗”八种;“奇石”十种;“隐逸”十种;“写生”十种。_ 那些“清供”的瓶壶花纹,都是浮凸,清秀得很。“华石”部分的几枚石,看 来不够拙,不够古。“博古”中那些香炉铜爵,着色松谈,可是花纹饬图,纤毛毕 现。接下去的“画诗”,幅幅白描,还都题上诗句“花远重重树。云轻处处山”;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入门穿竹径。留客听山泉”。雅得一塌糊涂,可 是看起来爽得要命,可见自己的心情,毕竟是“老朽”了,远在洋邦一久,偶然见 到这种玩意儿,就更是神魂颠倒了。 “奇石”十种的石头固然可观,不过,石头左右上下那些杂花细草,绺绺的翠 玉,点点的墨绿,还有杏红飘忽其间,实在更耐看。至于“隐逸”十种里那些人物, 最生动的,还是“黄石公”、“陆羽”、“披裘公”。 那幅黄石公的题诗是:“千载传黄石,嘉名意隐藏”。陆羽身旁不免还有炭炉 茶壶蒲扇,诗曰:“味水情何谈,居尘意不同”,着久了,仿佛闻到阵阵茶香…… “披裘公”布衣褴褛,背着一束柴,地上有一枚元宝,“日为负薪老,宁是取 金人”,其情可悯。 最后的十种“写生”,木刻的味道很浓,其中一幅水仙,最是洒脱。背叶那枝 荷花,其实也“拙”得可爱。 这些都说得上是“逸品”;说是“玩物丧志”,也未尝不可。不过,这所谓 “志”,本来就没什么太大的道理,偏要“言志”一番,往往就显得“头巾气”太 浓,整个嘴。很不讨人喜欢。再说,一个人寄情山水,隐姓埋名,也是一种“志”。 这跟摇旗呐喊、沽名钓誉那种心情,其实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硬要做到与世无争,固然大可不必。老老实实出去找饭吃之余,关起门来种种 花,看看书,写写字,欣赏欣赏《十竹斋笺谱》之类的玩意儿,充其量只能把一个 人的“火药味”冲淡,再要他去搞“革命”大概是不太容易了,不过,说他会破坏 革命事业,似乎就把他抬举得过高了。 唐弢有一个集子叫《燕雏集》,是一九六二年作家出版社出的。这本书内容不 说,光是那篇“序言”,就写得很好,细读起来,有一种悲凉的感觉。他写得非常 谦虚,口口声声当然要表明自己在这个新的伟大社会里面,“理论水平不高,知识 十分浅薄,正像乳燕一样,还处在‘嗷嗷待哺’的阶段。”云云,但是,“也总希 望真的能够长成羽毛,甚至拍动翅膀”;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得体; 古人白首穷经,对于那些目的不是为了考状元的 人,我自惟还能了解他们的心情。 “目的不是考状元”,这句话可圈可点。旁的不说。 《十竹斋笺谱》里的版权页上提到编者是鲁迅西谛。我在郑振铎《劫中得书记》 里,也看到他当年怎么得到这套《十竹斋笺谱》的记载。现在手头没有这本书,想 仔细说说他得书的经过,是不可能了。 总之,郑振铎这些“得书”笔记,都是一九四九年以前写的,全部文言,可是 因为琐碎落笔,所以情见乎词。原来老觉得西谛这个人和他的文章都不太讨人喜欢, 一读了《劫中得书记》,突然觉得他可爱极了。 这当然是偏见。 自己喜欢书,看他买书读书那股傻劲,不免有亲切感。我常常觉得,一个人三 天不读书,他的尊容的确就有点可憎了;可是,光读革命理论思想主义的书,开口 闭口都是教条,那付嘴脸也不太好看,因为整个人没了“人味”。毛润之有点可取, 在于他到底还填词作诗,书斋里不挂马列的玉照,只有一堆堆的书,线装书。 这一点太重要了。 一个人能够“官都二十余载,俸钱之人,尽以买书”,实在可爱。“尝冬日过 慈仁寺,见孔安国《尚书大传》,朱子《三礼经传通解》,荀悦、袁宏《汉纪》, 欲购之。异日侵晨往索,已为他人所有。归来惆怅不可释,病卧旬日始起。”这是 王渔洋。这种“书淫”、“书癖”,也很可爱。 江山可爱,每一代出这么几个风流人物,“各苦生灵数十年”也好,“各领风 骚五百年”也好,这就够了。一般说来,多几个爱书的人,真正读书的人,“目的 不是考状元”的人,一定更有意思。 王冶秋《琉璃厂史话》,薄薄六十四叶,谈的是书肆,有趣极了。 《清芬堂集》卷十二,潘际云有一首《琉璃厂》诗: 细雨无尘驾小车,厂桥东畔晚行徐。 奚童私向舆夫语:莫典春衣又买书。 多可爱的弱点! 萧乾当年在伦敦东方图书馆“用指甲轻弹芥子图画传,从古堂款识学”,一定 是他寂寞中的一种慰藉,我自惟还能了解他的心情……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十八晨·英伦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