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多久,我们却发现,“黑色幽默派”小说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般好作。倒不是我们无能,实在是美国佬太近狡猾。他们竟让“黑色幽默派”有了这样一个特征(或说一条原则):所写之事全然荒诞可怕,虽则荒诞可怕,却又形神逼真,尽管形神逼真,可又谁都没见过那样的事。“其妙处全在于此:谁都没见过,然而又都觉得似曾相识。”詹牧师说。 我们连着写了几篇,都被詹牧师否定了。他说:“我们既然是写‘黑色幽默’,就得真像‘黑色幽默’,做学问来不得半点含糊和迁就。我们写的这些事,虽然也荒诞不经,但却都是已经发生过的,大家都见过、听说过。这倒像是正统的悲剧了。”他最后强调说:“要特别注意没有发生过,却又似乎是到处都在发生这一条!” 我们琢磨了又琢磨。 先是詹牧师有了一个构思。 某学校吃忆苦饭,每人一个糠窝头。红五类学生问黑五类老师:“好吃吗?”老师忙说:“好吃,好吃。”学生怒目圆睁:“这么说,我们的先辈倒是享了很大的福了?好吧,你再吃三天!”老师又吃了三天糠窝头。学生又问:“好吃吗?”老师又赶紧说:“很难吃,很难吃。”“可我们的父兄能吃上这个就很不错了,”学生说,“而你倒说难吃!你再吃三天!”三天后学生又来问,老师回答:“我准备继续吃下去,像你们的父兄那样,一直吃到全国解放。” 我不认为这个构思好,这分明只是现实主义的写法“您自己倒忘了‘没有发生过’这一原则。”我说。 “怎么,这也发生过?” “当然。”我说。我没敢说我就曾经像那个学生一样过。 詹牧师捏着下巴努力地回忆了一阵,不无惋惜地拍着大腿:“唉,我倒忘了,这是我老伴儿经历过的事。” [注十二]这事纯系巧合。詹夫人并不是我的老师。我的那位老师是男的,詹夫人的那个学生是女的。 我们又想。几天后我又想出了一个。 老夫妇俩一起学习,读**的书。不知怎么一个缘由,老妇问老夫:“撒旦的英文名怎么写?”老夫随手写下:satae.“犹大呢?”老夫又写:judasiscariot.忽然,老夫妇俩全吓呆——他把那两个名字写在了正看着的书上!怎么办?!他们先是用墨笔把字迹涂去,但发现是欲盖弥彰。他们又忙不迭抠去,反而弥弥彰彰。末了干脆把书烧了,老夫妇俩看着火光,面如土色。天哪!这是亵渎,是诋毁,是反动!老两口商量:还是吃安眠药算了。幸亏他们吃的量不够,被救活了。两位老人昏昏晕晕之际,口口声声说:“我们对不起敬爱的林副主席。”谁料那时**已成国贼,老夫老妻又险些作了贼船上的死党。 詹牧师听罢我的构思说:“是民警老王帮我们说了不少好话。” “帮您们?” “还帮谁?” “怎么回事?” “嗯?你不是又在写我吗?” “写您?” “你甭不好意思,那是过去的事了,我不会往心里去的。可是你又忘了那一条,凡发生过的事就不符合‘黑色幽默派’的要求。重来吧。” 只好重来。詹牧师又想出了一个。 “文化革命”中,一些造反派私立公堂,审一个老干部。 老干部问:“我有什么罪?!” 造反派回答:“你对抗‘文化大革命’”。 老干部说:“我并没有对抗!” 造反派说:“你是‘黑帮分子’,‘黑帮分子’怎么会不对抗‘文化大革命’呢?!” 老干部又说:“我不是‘黑帮’!” 造反派说:“你不承认自己是‘黑帮’,这本身就是对抗‘文化大革命’!” 老干部又问:“你们说我是‘黑帮’,你们有什么证据!?” 造反派说:“你对抗‘文化大革命’,这证据还不够吗?” 老干部说:“我并没有对抗!” 造反派说:“你是‘黑帮’,难道……” 詹牧师难过得讲不下去了。 “这篇很好,”我说,“这个构思很好。” 詹牧师擦擦泪水,沉默良久,说:“但是这又不行,这又是发生过的事。这是我的一个老朋友的事。他是我的良师、益友,我的指路人。他太耿直,太嘴硬,太……其实倒不如承认……” 为了这个构思,詹牧师的心情一直不好,又把他那位良师益友的遗像拿出来,默默地祈祷,暗自垂泪。 [注十三]那个老干部是詹夫人的远房表弟。詹牧师放弃基督教而转向马列主义,是与这个人对他的教育和影响分不开的。这个人在“文化革命”中表现出了一个**员的高风亮节,刚直不阿,坚持真理,最后含恨而死。 我尽力安慰詹牧师,请他注意身体。“我们还要把那恐怖的原因找到,为了死者,也为了后人!”我说。 “关键是不够幽默。”詹牧师说。 “看来,黑色倒要好办些。”我说。 好吧,我们再干!我和詹牧师的信心都还很强。有人说,中国不会有“黑色幽默派”作品,因为中国人天生缺乏幽默感。这给了我们刺激,也给了我们力量,要让那些自高自大的外国人放明白点,也要让那些自轻自贱的中国人醒悟!那些日子,我和詹牧师一心扑在“幽默”上。有时候我们聚在一起想,有时候交换一下意见分头去想。 我又想出了一个。 看守长老了,也许是因为脑力不如从前了,他总觉得过去工作起来并不像现在这样吃力。现在他常常拿不定主意,拿不定应该对犯人使用什么样的态度。文化革命前的工作多么井然有序!他想。那时候对入狱的犯人就用严厉的态度,让他们老老实实;对刑满获释的人就用和蔼可亲的态度,以期使他们倍感温暖。现在怎么就拿不准了呢?还对入狱的犯人一概严严厉厉的么?要是忽然一天有哪个成了英雄,自己可就成了迫害英雄的帮凶了。对出狱的英雄一律亲亲热热么?猛地,在他们之中又出了骗子,你就又说不清自己的立场了…… 赞 (散文编辑:淡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