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去的时候是晚上。詹牧师正伏案挥毫。工整的楷书,颜筋柳骨,一丝不苟。写的是两首七律,备忘于下:其一销声匿迹三十年,隐姓埋名两地天。 闹市凭窗深似海,空庭倚门淡如烟。 良宵独盏书为伴,恶浪孤舟纸作帆。 未破禅机空自娱,报国无往枉陶然。 其二几度沧桑春似梦,萧声吹断古城秋。 时光易逝人易老,壮志难酬意难休。 弱冠己读千卷破,古稀犹冀四化谋。 伏枥老骥安自弃?沥胆披肝为国忧。 “好诗,好诗,”我说,“好一个‘古稀犹冀四化谋!'”“哪里哪里,信口胡诌,聊以自慰罢了。” 詹牧师又把那把骨头伸给我,此一番却颇凛然,像列宁。大概是因为他刚写完“沥胆披肝为国忧”吧。列宁在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的时候,就是那样把手伸出去的。我们握了很久的手。我几次觉得应该松开了,但试了试,依然抽不出来,也就再次握紧,上下左右地摇。 电话铃响了。詹牧师抓起话筒,边问边记录。然后他对我说:“实在抱歉,我去去就来。”点头弯腰,倒退着走出门去。 门还未关严就又开了,詹牧师探进头来:“受民之托,不能不尽力而……请稍候,稍候。” 我把门轻轻关上,觉得又有人在外面推,詹牧师又侧身进来:“一定不要走,晚饭也就请在我这儿将就一下。不不不,一言为定!回头还有要事向老弟请教。” 他登上自行车,很快地消失在昏暗的小巷深处。我在窗玻璃上照了照自己的模样。老弟?!我想起父亲还不到六十岁,心里不由得惶然。 墙上挂了一幅没有托裱的水墨画。我仔细辨认了一会,还是没弄清画的是一只树獭,还是一头马来貘。后来詹牧师告诉我,“是一匹小马驹,画得不算好。”画上的题词却写得好:来日方长。 前面说过,屋子里书很多。我随手一翻,已经肃然,整整一书架的英文书!我只认得出几个作者的名字:schopenhaur(叔本华)、dame(但丁)、byron(拜伦)、sptnoza(斯宾诺莎)、dewey(杜威)、shakespear(莎士比亚),其余的全茫然。再看另一个书架上有译成中文的普列汉诺夫的《论艺术》,有罗丹的《艺术论》,有黑格尔的《小逻辑》、费尔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质》;有线装的《史记》和《离骚》;有精装的《资本论》、《列宁选集》、《**选集》;平装的《心理学》、《美学》、《精神分析学》、《政治经济学》;影印的《东塾读书记》、《西域番国志》、《南疆逸史》、《北词广正谱》;杂志有《哲学译丛》、《音乐欣赏》、《外国文学》、《世界美术》和《足球》。幸而有《足球》,我抽得出来,也能读懂。 [注三]詹牧师一生做过的最有远见、最富胆略的事(詹牧师的儿子语)就是:“文化革命”开始不久,他就把他的全部藏书都寄存在一位出身很好、既不识字又无亲无故的孤老头子家了。一九七八年,他把这些书搬回来的时候,既令夫人吃惊,又使儿子折服。 这时候进来一个人,年轻的。 我站起来,和他面对面站了约半分钟。然后我们同时问:“您要办长途吗?”然后都笑了,互相介绍。他说他是詹牧师的儿子。我说我是詹牧师的朋友。 “学外语来了?”詹牧师的儿子问我,态度立刻变得很不友好。 [注四]后来詹牧师的儿子向我解释了这件事:七四年冬天,早晨,来了一个打电话的小伙子,一进门就冲詹牧师来了一句:“goodmorning!”詹牧师随口应道:“morning!”——就一个单词!发音之准确,表情之自然,都不在美国人之下,小伙子顿时被震住,本来无意卖弄,不料却遇到了能人,尴尬万分。詹牧师赶紧改口:“你早,你早。”小伙子却不依不饶了,偏要詹牧师作他的老师,并讲了一番不小的抱负。詹牧师一贯爱惜人才,想起自己当年自学之苦,不免感动;想到在这动乱的年月中仍有人如此好学,不免更感动。于是约好,每星期日早晨八点至十点小伙子来学口语。詹牧师为此写了教学方案,一连几天都很激动,总对詹夫人念叨:“能够把他教好,也算为国家尽了一点力气。”詹夫人忙里忙外,顾不上多说,只是说:“这样的事要不要向居委会请示一下?”詹牧师默默。很明白,这事一经请示,准得告吹。詹牧师沉思良久,横了一条心:“精忠报国,死而后已。”儿子又笑他胡发激昂慷慨之辞。詹夫人则又说:“你爸爸绝不是那种—……”至于哪种,还是没说。 星期日早晨,詹牧师五点钟就起了床,做早点,收拾屋子。这些事平时都是詹夫人的份内,詹牧师虽已沦落为一个传电话的,但在夫人面前(也只有在夫人面前)仍不失学者风度。他又特意铺了一条新床单,抹得很平整,只等学生到来。七点半,老人便耐不住了,到门口去了望。中午十二点,老人无言地回到屋里,坐了一会儿,换下了那条新床单。幸亏儿子出去了。詹夫人悄悄地把饭菜端到他面前,说:“那个小伙子可能今天有事。”詹牧师心里这才好过了一些,说:“否则他不会不来。”然后,詹牧师病了一个多月。詹夫人劝他不要太伤心。他只承认是那天在大门口站得久了,受了风寒。詹夫人说:“那样的人,你何必?”詹牧师说:“别这样讲,那小伙子其实很好,很爱学习。” 后据詹牧师的儿子了解,那个小伙子确实是知道了詹牧师的身份,没敢来(那时詹牧师正因其历史问题而受监督)。 詹牧师的儿子以为我也是这样一个小伙子。 “不,”我说,“我是报社的记者。” 詹牧师的儿子疑惑地看了看我,便到书架旁翻腾那些书去了。他找到了一本书,立刻沉了进去。 许久,我问:“你是?” “他的儿子。”他对着书回答。 “我是说,你在哪儿工作?‘” “陕西。” “回来探亲的?” “不。回来流窜,长期流窜。” “户口还在陕西?” “对。” “应该想想办法,办回来。” 赞 (散文编辑:淡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