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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和父亲闲聊，也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他竟然哭了，哭得像个孩子一样难过，伤心，委屈，我递给他纸，他用皮肤极其松弛的手擦了泪，眼角的皱纹鱼尾般从他脸上散开。于是我开始转移话题，不说他的病，不说我们家一大堆的问题。
他说这几天夜晚总是醒了睡不着，我告诉他睡前喝热牛奶有助睡眠，于是拿了包牛奶帮他烫了，又给他接了桶热水泡脚。顺便给他拿了要吃的药。
他的确不是从前血气方刚的一家之主了。中午的时候他一只手提着洗脸架，叫我帮他洗个头。我仔细的帮他洗好，又帮他擦干脸上的水。能为他做这些小事，我的心里竟然温暖而又辛酸。温暖是终于可以为他做点什么了。辛酸是因为自从他中风后竟然连生活中的这些小事都不能自理了。
想想小时候他为我遮风挡雨，如今他老了，我又为他做了什么，又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我小时候身体弱，老咳嗽，被医生误诊成肺结核，开了一大堆的药，结果越吃，人越黄瘦，不见一点好，家里觉得不对劲，后来父亲就带着我去别的镇上地方检查，那时候他总是骑着辆二八自行车，把小小的我放在前面的杠上，要骑好几十里路才能到，下雨了，他就脱下自己的外套把我包住。自己浑身淋得湿透。这些都是长大后从我母亲口中得知的，他自己从来没有亲口对我讲过。
毕业后，我挤在熙熙攘攘的人才市场晃悠，每天为工作发愁，他坚持每天打电话过来询问我的工作进展，有一次，我不耐烦，在电话里对他说了句，哎呀你天天打电话问，烦不烦，你又不是市长，又不能直接给我安排个工作，真是的！他在电话那头默不作声，我挂掉电话，心里已经有了悔意。
记得有一回周末我在学校呆着没回家，手机也停机了，因为懒得去交话费，手机停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突然收到一条短信说是充了二十块话费，信息刚收到，父亲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询问我为什么停机，害得他以为我怎么了。当时我正跟几个同事在外面玩，就随便敷衍了他几句。后来我问过很多人，有没有人在你停机的时候为了找到你给了充话费，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几十块钱？几乎所有人都说没有。也就是在她们说没有时，我才体会到父亲对我的爱。
生完孩子第三天，他从乡下上来看我，提了一桶鲫鱼，鱼在水里还乱扑腾，他坐在我床边，我把宝宝抱起来递给他，跟他说你抱抱他吧。他笨拙地把毛毛抱起来，慈爱地看着他，叮嘱我睡觉时要让宝宝侧着，防止呛奶，还嘱咐我一些其他需要注意的问题。我想起母亲说我刚出生夜晚都是跟父亲一起睡的，他比母亲还要细心，怕母亲睡觉时太沉会压到我。母亲还说我夜晚睡觉时非要摸一摸他的胡子才甘心，如果半夜醒来摸不到他的胡子就会哭闹。
宝宝三个月的一天夜晚，哭闹着不愿意睡，当时在老家，时值盛夏，父亲抱着小小的他边抖边哄，在楼梯上上下下不知多少个来回，我看着父亲微驼的背，想起我小时候哭，他必定也是这样哄我，如今又帮我哄我的小孩。想到这里，我的眼眶湿润了。
也许是因为父亲几岁时便没了父母，几乎不曾得到过父爱母爱，所以才会格外爱他的子女。我想象不到一个几岁的孩童在没有父母的庇护下是如何一天天活下来的，这一段往事，他几乎是一笔带过，只说十四岁起就离开大爹大妈自力更生了，坎过柴卖，去外地拉过货，半夜走山路寒毛直栗就大声唱歌，还有我就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只是略带遗憾的说过，可惜他不会写字，要不然，把他的一生写下来，也能算是本小说了。
人老起来真的挺快的，前两年我看我的一个邻居，六十多岁一老头儿，身体倍棒，拉架子车，满车的货物，上坡都不用人帮，经常干很重的体力活，前一阵我碰到他，戴着个小破布帽，趿拉个拖鞋，背驼得厉害，手筒在袖子里，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我大吃一惊，他怎么突然就这么老了，前两年不还挺能干的吗？
父母真的老了，在我们不经意间就老了，到底是什么时候老的呢？也许，就在我们还在晒那些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没吃过的美食时，晒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没去过的美景时，晒我们P得过度到连我们自己都不认识的自拍时，晒我们和自己的孩子嬉戏拥抱时，他们正在如水的岁月里，一点点的被风霜刻上皱纹，一点点无声的老去了。
很久不写字了，写这些确实不是想煽情，只是想记录，因为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我怕有一天，我会连这些都记不起来。
可惜父亲不认识字，要不然一定让他看看这些为他写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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