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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大舅家，其时外婆还活着，她小脚颤颤摇摇地扶着墙，最远能从大舅舅旧房子她的卧室走到靠近那棵背阴杏树的厕所。她小心翼翼，口中念念有词，但听不清，也许不是听不清，只是那时的我听不清外婆念叨什么。因为，那时的外婆已双眸失明。她虽然活着，但已经没有了家。 童年，每个人的童年都应该有几件美好的回忆，就像现在的小朋友，有几件最喜爱的玩具一样。我童年的二分之一时间是在外婆家，不，是在小舅舅家度过的。那时，外公，这个我一眼都未见过的、有文化的、当过国民党甲长，在新中国成立之前，把一年有几十担黄谷收成的良田卖掉之后，靠织布为生、解放后被定为贫农的、我感觉有远见卓识的人，已逝去多年。旧房子也许是外公、外婆分到地主的，也许是他们自己修的。也许因为外公去世，小舅舅已成年，大舅舅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外婆被小舅舅赡养，住三间旧房中的一间连带一个厕所，灶台好像搭在靠山坡下，是半间草屋。 很难想像，我的童年记忆与中年回忆和厕所有关。因为，那棵长在背阴地儿的杏树在我或者其他人如厕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外婆看不见。但并不意味着她不知道那里有棵杏树。据母亲说，外婆年轻时是当地有名的美人，三寸金莲，窈窕身材，肤白唇红，明眸善睐，竹布衣衫，完全符合那个时代的美人标准。从我记忆中的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可以想到年轻时的外婆刚嫁给有几十担黄谷收入，有头脑，又帅气的年轻外公时的风姿和风采。那棵杏树或许是外公和外婆种的，是他们爱情的见证。或许什么都不是，只是一棵他们随手丢弃而落地生根，或许是飞鸟送来的野生的树。但外婆一定知道那地儿有一树高大的杏树。因为，每当杏子初黄或略黄的时候，我便和表兄弟们石头、瓦片、竹竿一齐向它进攻，杏树便发出辟里叭啦的怪叫。 “短命娃，你们等杏子熟了再打嘛!”每当听到杏树的叫声，外婆便一手扶着墙走到厕所旁，一手护着头吼道。 “短命娃娃!”但我们谁都不听，我们谁都知道杏子熟了就没有我们的份了，大舅舅要把它们整下来挑去卖了换油盐钱，大人们一出工，我们便瞅准时机进攻，岂能听一个看不见、跑不动、逮不着的老太婆的话，石头、瓦片雨点般招呼着，有些被杏树扔回来掉在地势较低的旧房子上，发出可怕的响声，外婆吓得扶着墙跑了。 然而，对于童年的我，打半生不熟的杏子的记忆远没有杏树开花的记忆深刻。那棵根深、树大、冠壮、叶茂又浑身潮湿发黑、沟壑纵横的杏树，长在斜坡一群矮小的斑竹丛中。 “他妈的，老子把这些狗日的小竹儿消灭了!”因为偷打捡落的杏子不方便，把脚钉得鲜血直冒的二表哥曾要把斑竹砍了，哪知那东西坚硬如铁，不好砍，还被大舅舅请他吃了一顿竹笋炒肉。 现在想来，那些斑竹不就是那棵杏树的保护伞吗？！虽然它们矮小，对杏树只能仰视，但它们有的是实力。 “二娃，二娃子，二娃儿哩，你又跑到哪儿野去罗嘛!”外婆拖着长而急的嗓音喊我。 “我在茅斯头(厕所里)!”一般情况下，我要等外婆喊急了我才答应。我喜欢听外婆急的声音，更喜欢外婆着急时，缺牙嘴巴剧烈动弹的模样。 外婆虽然看不见，但喜欢把我拉在身边摆龙门阵。主要是二表兄经常打我，她好保护。外婆还常常摸我的脸，说:“二娃，今天没有洗脸哈，他妈唷，眼屎巴巴的。”也喜欢捏我的胁巴骨，说:“挑嘴哇？瘦得个光腔腔了，他妈唷，胁巴骨一匹一匹的。哈哈啊!”把我捏笑了，外婆也笑。外婆还喜欢摸我的屁股，说:“唉呀！这阵子沟子（屁股）都尖了，脸也尖了吧，龟儿瘦猴子一样，你妈看到怕是要哭啊!你要好生吃饭嘛!呜呜……！”外婆哭了起来,我也哭。那时，哪里有饭吃啊，小舅舅天天都煮红苕加苞谷粉，还清汤寡水的，我妈把我一个人丟在外婆家，大哥每次来送粮我都想跟他回去，结果他都是来的时候摸一颗那年月稀奇得不得了的、父亲探亲带回来的水果糖给我，走的时候再摸一颗给我，哄我留下。但大哥一走，二表哥便命令我把水果糖交出去，他们几兄弟嚼得砰哩乒咙的响，只让我舔糖纸。有一次，我不要把糖，拽住大哥的衣裳不放，求他带我回去，但大哥挣脱被我拽烂的衣裳一溜烟跑到不见了，任我放声大哭都不管。我想，可能是有了弟弟之后，我妈不要我了。我也就死心踏地地跟着外婆混了。 其实，我并不是喜欢臭气熏天的茅斯，而是看见杏花开了。在我没有见到比杏花更美丽的花朵之前，以我当时的童年审美观，杏花就是我的天。我喜欢看杏花含苞的模样，它们呈灰褐色，大如豌豆，一排排按在枝条上，像电影《地雷战》中民兵们用来炸鬼子的地雷，只不过是袖珍版的罢了。那一尤物，我感觉很有份量感。它们一样能爆炸，只是不伤人，乐成了一朵朵花儿而已！ 我也喜欢看杏花，那白粉红蕊的花朵、白里透粉红的花瓣，还有它们缤纷的飘落，我捡起那些比较鲜艳的花瓣，放进用过的输液瓶中，再加入井水，然后，抱住瓶子使劲一摇，立刻放在地上，马上趴下，看它们在瓶中美丽地浮浮沉沉，像一群美女在舞蹈，心中充满了快感。因为，它们让我常常想入非非，它们就像电影《红楼梦》中那些涂脂抹粉的美人的脸。 我还喜欢顶着残红的小青杏，一夜风雨之后，它们殒落了，我捡那些饱满的装一口袋，一当数数;二当玩具，兴趣来时，在地上排兵布阵，大的是八路军，小的是日本鬼子，冲啊，杀呀，大的把小的砸烂胜利。长大后，读到那句“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时，我就禁不住心旌摇曳，陡然唤起了童年沉睡的记忆。生活啊，到了苏轼的笔下，就诗情画意、艺术起来，我佩服得酣畅淋漓。 其实，我更喜欢杏树那一树的翡翠绿。因为树高冠大，到了杏子大如乒乓、青翠的时候，杏树立在那儿就是一种景致。我常常站在茅斯边，望那叶片丛中翡翠般的果子们。那又是一种怎样入心养眼的惬意呢？每当我挨了二表哥的打，每当大哥来了又走，每当想起我妈不要我，每当……一看到它，我就心平气和，气定神闲，而杏树立刻就沙沙作响，好像唱歌给我听！ 好像麦子黄的时候，杏子也黄了。大舅舅用一根特长的竹竿将它们打下来，自然会捡几个给守在旁边的我，并塞进我的上衣口袋。我立刻感受着大舅舅和蔼而慈祥的目光，跑一边去沐浴他赐予的恩惠去了。但大舅舅兴高采烈地挑着杏子吆喝着走村串户地去卖，回来时箩筐空了，从腰杆上扯下一个布口袋，和舅妈坐在一起数壹分、贰分的硬币时，却脸色阴沉。一次，大舅舅回来，箩筐空了，衣衫破裂，脸上、手臂上还带着条条血痕。一见面就与舅妈抱头痛哭。表兄弟们也都阴沉着脸，跟着流泪，我大气都不敢出，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老子去把杏子树砍了！”二表哥拖把柴刀就去砍，但被铁斑竹挡住，于是先砍起斑竹来。 “短命娃娃！关杏子树啥子事？！”大舅舅抹着眼泪来制止。 后来，我才知道，大舅舅因为解放前不想务农，曾去当过几天道士。解放后被政府管制，成了坏人。坏人是不能走村串户，也不能搞资本主义的。那天卖杏子时被干部发现，没收了杏子，还被民兵们按在地上，一顿暴打。 “日他妈唷，啥子世道啊！老子们不偷不抢，卖几个自己树上的果子都要挨打!造孳啊！呜呜呜呜！”那晚，大舅舅疼得喊天叫地，我在旧房子里都听得清清楚楚，外婆又哭又骂，外婆哭我也抱着外婆哭！ 然而，岁月沧桑，我童年的忧伤很快东流。七岁时，我回到母亲身边，又上学，再一路风雨兼程地工作，成家，为生活奔波忙碌，却忧思难忘。外婆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无疾而终，享年69岁。小舅舅在我读初二的时候，英年早逝，享年39岁，终生未娶。大舅舅、大舅妈在我工作之后相继去世，均享年69岁。接着，第二年大表哥病故，第三年二表哥自杀，第四年小表弟老婆跑了……好像那棵杏树也消失了。 其实，大舅舅家不止一棵果树。他新房子与旧房子的门前晒台阶梯下，都有几棵大大小小的橙子树，也开花，结硕果，但我想不起我喜欢过它们没有。我独爱那棵长在背阴地方的杏树，是因为它见证了我的童年欢乐与辛酸，让我敏感而脆弱的心理早熟。我也见证了杏树花开花落、绿荫覆地、果实累累的沧桑。杏树更见证了外公那一脉的衰败。 杏者，幸也。当初外公外婆、大舅舅大舅妈能让那棵杏树顺利地长大，一定是把它当作幸福的象征来看待的。它长在阳光照不见的地方，身处潮湿深重环境，居然枝繁叶茂，花事昌隆，是它生命的顽强，我怀念它。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