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想回家乡。人老了,梦多。梦是一个回乡的途径。而清醒的时候,我也想过,年纪再大一点,东杰、东初两个孩子能自食其力的时候,我就离开广州,一个人回乡下。我喜欢一个人生活,我也相信,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不然也无须孩子们为我的养老操心。这只是现在的一个心愿,将来能不能如愿,我不知道。或许还没有等到哪一天,我就把自己玩没了。回头看东干脚,从建平兄弟、维珍叔、土苟叔,年纪比我小的兄弟,年纪大我不多的叔辈,相继而去,让整个东干脚的男女老少都心里发抖。那时候,父亲每次给我打电话都胆战心惊,嘱咐我要注意身体,现在的命太脆弱了。我能理解老父亲的意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是痛彻心扉的。
奶奶在世的时候,经常念叨“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生死由命,我是认可的。冥冥中的定数,顺其自然就好了。父亲也跟我讲过“祸从天降”的故事,命里该有的,怎么也躲不掉。看起来很迷信,但历史的记录和现实的情况却很让人无语。性格决定命运,习惯决定命运,选择决定命运……能决定命运的因素太多太多了,多到防不胜防。与其处处如履薄冰,还不如敞开大门,概然承担。只是,很多时候,是舍生忘死的谋生。厄运凶耗不临头,哪管他明天怎样呢?就像我的外婆,饱餐一顿,欣欣然睡去,就睡过去了,一点折磨和痛苦都没有。我想,若我的结局像外婆一样走得悄无声息,那就是对我这一辈子的肯定。
维珍叔靠着墙,低着一张脸,有人走过,看人的眼睛里,总是显得不安和不自信。
土苟叔在希望的田野上奋斗了几十年,烤烟、庄稼,养鸡,喂猪,放牛,打柴……勤勤俭俭,从来没有高声说话,小心翼翼的脚踏实地。生活好了起来,盖房子,盖房子,盖房子,前前后后盖了三个房子。最后一座房子盖好,他的使命好像已经完成,就生病。病来如山倒,东干脚,宁远,永州,长沙,看了无数医生,却没有一个医生看好他。恐惧里,他坚持住在医院。当发觉自己生命可贵的时候,健康已经荡然无存。土苟叔在医院熬了一个月,就熬不下去了。
他坐在田埂上,悠悠闲闲,微笑着,洁白的牙齿,兴奋的表情,夜幕里的微弱的夕光,为他定格。
院子里的土台上的右边角落里放着一具油漆斑驳的红色棺材。院子里摆着从各家各户抽来的桌椅凳板,都是老味道。大人孩子,男人女人,熟悉得叫不出名字。他们在谈论着,脸上没有一丝的悲伤。老味道的红色棺材摆在那个角落里,像一道创伤。对生离死别,在场的人仿佛不以为然。
齐凤奶奶坐在台阶上。
我在他们的外面。
维珍叔穿着青布衣,从西头的石板路上咔哒咔哒地走了过来。他有些惊奇的望着我,一张茫然清灰的脸上有一双无神的大眼睛。他跟我喝过酒,教我学过鸭子拳,扶我学过自行车……往事如卡片翻过,他如风扫过,无视我的存在。
他死在田野里。
来自土地,最后终结在土地上,得失清零,像一个没有战绩的战士。
我开始寻找东初。我急匆匆走进人群,我爬上台阶,我看过坐在土台子上每一个孩子的脸,我呼叫着,里里外外,叫着,疯了一般。奶奶在田埂路上静静地看着我,看了我很久,才说有一种东西不能吃,赶快别吃。我看看手指间的烟,说“我还没吃”。
这是曾经,真实的发生过,而每次回想起来,又如在梦里。人生就如一个梦幻般地旅程,在不同的地方上车,在不同的地方下车。每一次分别,就像一次远行。每一次痛苦,都是一次警醒。小小的东干脚,像一本大大的书,记录着不同的生生死死。每到空闲时候,有意无意之间,都绕不过湘南山地里的东干脚,忘不了那一张一张熟悉的脸。我们已经永别,你们却在我的生命里时常出现。每一次相遇,却是原来模样。我们没有改变,变了的,只是阴阳的差别。无论在哪一个世界,我们一起生活,终将汇聚一起,在轮回里相聚与告别。
东干脚,东干脚的乡亲,一直在我的影子里,不离不弃,让我在漂泊和寄居中,在精神上有一个依靠。生如稻花,死,已经轻如鸿毛。东杰、东初,正在人生的道路上蹒跚学步,我在他们的背后,犹如他们的影子,让他们在自己的行程上不落寞。他们走远,我即将归去,不因为田园,而是因为东干脚的人。他们曾跟我同在,也将随同我的消失而消失。在这时间长河里的刹那间,东干脚成为我们共有的灵魂皈依。
2016/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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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