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小时候，酷爱读书。十五岁那年，因连夜看书，不慎酿成火灾，不仅烧毁了自家茅屋三间，还殃及堂大叔和小叔的六间草房。而通情达理的乡亲，没有半点责怪父亲。他们说：“只要世昌好好的，茅屋烧了可以盖新的。”还有的预言：“李百馀（我爷爷）家要出人。”父亲每每说起，总禁不住饱含热泪。 五十年代后期，父亲发表了他的处女作——中篇小说《老王在工地上》。正是因为这部小说，整他的人把他送进了监狱，毁了他的一生。父亲很少提这些，因为太伤感了。 2001年6月，我帮吴文治老师抄《五朝诗话》，眼看要耽误出版时间，就想请父亲也帮忙抄。父亲已七十多岁了，还有社区的一大摊事，不知父亲是否能抽出时间？ 父亲说：“吴老师的事情就是你的事情，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台明在省人民医院干部病房的那段日子，和吴老师朝夕相处，就像一家人。台明走后，吴老师在左半身瘫痪的情况下，还亲手为台明书写大幅挽联。听说你整宿睡不着觉，怕安眠药有太多的副作用，他托儿女从北京协和医院寄来中成药，治好了你的病。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吴老师对我们恩重如山。爸爸是没有多少空，但我知道轻重缓急，我会全力以赴的。” 父亲是这么说的，更是这么做的。 南京的天气真怪，前些日子气温还维持在25度，说热就热了，30度以上的日子成了家常便饭。社区的事是大家的事，父亲是不会耽误的。为了减轻我的压力，他把一日三餐的烧饭买菜时间挤出，用馒头和咸鸭蛋充饥。夜间更是他工作的黄金强档，那时可以排除一切干扰，埋头抄稿。 6月10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微风吊扇习习的凉风，蚊香的袅袅烟雾，给父亲忘我的抄书创造了一个恬静的外围环境。父亲抄得正得心应手时，觉得屋内烟雾缭绕，这是什么鬼蚊香？只是一个念头闪过。又抄完二页时，烟更浓了，父亲干咳了几下，他还以为是劣质蚊香的烟呛人。他打开了排气扇，10分钟后，烟基本抽干净。他又进入了无人境界，潜心抄书。一页还没抄完，浓烟再起，父亲有些心烦意乱，再度打开排气扇…… 夜深人静，排气扇的响声惊动了好心的邻居，他们敲着父亲的窗户：“李大爷，你今个怎么啦？” “没什么，就是感到有些透不过气。”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叫你女儿？” “不用，不用，半夜三更的，电话会惊吓她的。” “那你把门打开，如果没什么事，我们也放心了。” 他们和父亲一起追根寻源，发现烟来自于椅子上的一大叠衣服和被子，赶紧抱至屋外的水池，拧开自来水龙头…… 第二天早晨，父亲叫我上班之前务必走他那里。 当我看到父亲夏天的衣裤，缺胳膊少腿的在水池边躺着，还有一条我才给他买的毛巾被，心情非常复杂和难过。我的事连累了父亲，使他受了惊吓，我非常自责。父亲毕竟年事已高，对事物的反应不再像年轻人那么灵敏，万一有个好歹，我怎么向我的亲人交代。台明生病的这两年，作为女儿，自己没有精力照顾父亲和母亲，反让他们受了不该受的苦和委屈。而现在为了吴老师的事…… 父亲对我说：“小群，别难过。吴老师的稿子完好无损，否则我们怎么对得起他老人家。” “爸，你别这么想。你年纪这么大了，还在无偿地为吴老师抄稿，所以不存在对得起对不起。” 父亲一辈子省吃俭用，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可现在连这些都给烧毁了，我觉得特对不住父亲：“爸，衣服我会给你买的。” 父亲难过了：“不要买，千万不要买。台明的病，用去的钱，就剩你没变卖家产了，君君还要读书，你还有婆婆需赡养，没有谁能挑得起你这副重担，爸爸无论如何都不能给你一点压力了。我知道，一个人如果只能挑100斤，超越了这个极限，人是要被压垮的。现在你的精力、体力都已处在这个临界点，作为父亲，哪怕我向别人去要，也决不会在这个时候接受你的一片好心。” 我的泪像断了线的珍珠。 “小群，别难过。等君君大学毕业了，爸爸一定会向你要好衣服穿的。” …… 两年过去了，吴老师至今仍不知道这一切。 竹清 2003年6月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