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已到了耄耋之年。人老了，热冷都禁不住。于是，婆婆像候鸟一样，乡下城里来回迁徙。天热时，婆婆在乡下她大儿子那儿消暑。我们家的空调吹出凉爽的风，但婆婆说，那风不自然，直叫人不舒服——“哪个啥，空调病？”婆婆从电视上学到一个新词。婆婆说，夏天还是乡下好，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天然风清清爽爽，爽心舒气。地方也宽敞、亮堂。大大的庭院，东院西院，院子连院子，熟门熟路，乡里乡亲，走动也方便。在城里住久了，她就想念乡下，絮絮地说起乡下的种种好处，而抱怨我们住的楼房的各种不是，说是不接地气，跟吊在半空中一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还得坐电梯上下，老不方便了。婆婆害怕坐电梯，她说头晕目眩的。因此，就不轻易下楼。窝在家里边时间长了，就感到憋气，哪哪都不如乡下。婆婆在乡下生活了大半辈子，是在家乡的土地上风里雨里跌打滚爬过来的人。她挂念着那里的土地、庄稼、一草一木以及青山绿水。可是，家乡的冬天是寒冷的。上了年纪的婆婆已耐不住那里的严寒。

　　

　　今年，天稍一冷，先生开车就把婆婆接了来。这两年婆婆的身体大不如以前了。看着至亲的人一天天老去而无能为力，这是人生的悲哀。一年前婆婆患了脑血栓，经拼力治疗，如今生活勉强能自理。譬如，拄着拐杖，可以去个厕所。腿脚是极其不灵便的，脚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把饭菜放置在桌子上，她的面前，她可以自己用筷子夹菜，小心谨慎地端起饭碗喝粥。主治医生说这已是奇迹了。可婆婆心里不好受。老说自己是个无用的人了：“吃吃坐坐，坐坐吃吃。尽给人添麻烦。”我们自然又是一番劝导。

　　

　　十几年前婆婆的听力就出了问题，多方治疗无果。后来，医生说，是神经性耳聋，没得治。不过，那时，她还有点儿听力。现在婆婆的听力我疑心差不多接近零了，因为，需得特别大声地说，她才能听见。我向来不习惯大声说话，可对婆婆不得不提高嗓门。有时，直觉着自己在大声嚷嚷，仿佛跟谁吵架似的，想必隔壁、楼上、楼下的住户都受到了惊扰，可婆婆还是一脸茫然，但她又不甘心听不见，不住地问：“啥？啥？”我早已是脸红耳赤，为扰了别人而不好意思。最终，气馁，作罢。这时，先生就会凑近婆婆的耳朵，大声重复我的话。婆婆终于听到了，婆婆笑了，兴高采烈地回话，我们都笑了。这好像是婆婆最开心的时候。她意犹未尽，接着呜呜啦啦地再说上一通。我们往往随她说去，也不搭话。一是，很多听不分明。脑血栓之于婆婆另一个后遗症就是口齿不清，说话含含混混。再者就是，我们明白：我们去上班，留婆婆一个人待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肯定孤独、寂寞。她也需要交流啊。晚饭时分，婆婆总是显得精神奕奕，她面色红润、有光泽，气色很好。其实，要不是这病，婆婆的身体应该是很不错的。她一个人说啊说啊，我们只管恩恩啊啊地附和，点头，微笑。婆婆的脸上始终挂着幸福、欣慰的笑。

　　

　　我跟先生都曾经自以为是地觉得，婆婆的生活是空而无当的。我们曾讨论用什么法子，使婆婆的生活充实起来，哪怕稍微有点儿意义。看得出，她过得很无聊。一天当中大部分时间是婆婆一个人在家，于是，电视就成了婆婆的亲密伙伴。其实，她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因听不见，视力也不太好。也就是，模模糊糊、热热闹闹地看个人影罢了。她常常把男的看成女的，老的看成少的。她边看还边念叨，往往把人物之间的关系弄得乱七八糟，张冠李戴，南辕北辙，天上地下，东一斧子，西一榔头。惹得我们强忍着笑，怕笑出来伤了她的自尊。越老，婆婆的自尊心却越强了。有时，实在忍不住了，我们笑出声来，婆婆会立马转过头来，直盯着我们问：“咋？我说的不对呀？”声音明显带着不悦，神情是绝对的相信自己千真万确。我们就赶紧又是点头又是大声说：您老说的很对！对极了！然后，先生朝我笑笑，说：“随她便吧。只要她高兴。管她看懂看不懂的，也就是解个心焦儿。”我们笃定婆婆听不见这有伤她自尊的话。谁知，正沉浸在电视中的婆婆，突然回头说：“我看的老懂了。”我们一惊：怎么？难道婆婆听见先生的话了？因此，很多时候，我们也不敢在婆婆面前造次，她仿佛有第六感，还异常敏锐，有点儿风吹草动就波及到了她那过强的自尊心。

　　

　　天气晴好时，我们的阳台会储蓄一阳台阳光，金灿灿，暖融融的。婆婆看电视看累了、烦了、腻了，她会走向阳台坐在阳光里。她常常长时间悄无声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两眼看着窗外。她在想什么？从背影看，阳光里坐着的是一个多么孤寂、落寞的老妇人啊！墙上的钟嘀嗒嘀嗒不紧不慢地走着。我的心不禁一阵悲凉。人老了，就是这样的吗？坐在时光里，没有期盼，没有希冀，过一天算两晌，晨与昏，早与晚已没有什么区别。这有意义吗？婆婆是否感到自己生活得无聊呢？生活得空空荡荡呢？“多好的天！多好的老阳！”婆婆突然说。“晒热了。”她边说边脱了帽子，把帽子放在腿上，两手把头发理理顺。然后，又拉开羽绒服的拉链。脱了帽子、敞开了羽绒服，在阳台上又坐了一会儿，终于站了起来，拄着拐杖走回客厅，边走边说：“太热了。”在沙发上坐定后，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自然先是一通噼噼啪啪的选台，终于，满意了一个节目，津津有味地看起来......她的神情平和、安详、淡泊、宁馨。

　　

　　这时候，我就想，婆婆的生活也许并不像我们所以为的那样没有意义！婆婆坐在阳台上晒阳时，我从没见她低垂着头，昏昏欲睡。她坐得总是端端正正，有时两手还对着拍拍打打，发出啪啪啪的脆响。心血来潮时再握起拳头对着两腿敲敲打打，两只胳膊还上下、左右很有章法地舞动。所以，婆婆肯定在有滋有味地享受阳光。坐在阳光里的婆婆，生活是有意义的，并非在空耗着生命，消磨时光，煎熬着岁月。看电视的婆婆，生活更是有意义的。她根据自己的认知、经验、见识，拼借想象构建故事，她绝对相信电视上演的就是她想的那样。天地悠悠，地老天荒，一个安详的老人其实是生活在时间之外的，她的生活有着另外意义上的充实与丰盈。

　　

　　婆婆舒适地坐在沙发上，已被电视上的画面牢牢吸引，她脸上的表情安详又生动......

　　

　　“妈，吃午饭了。”我把饭菜放置在她面前的餐桌上，对她大声喊道。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可又该吃午饭了？一点儿饥气儿（饥饿感）都没有，早饭劲儿还没下嘞。”抬眼看了一下墙是的钟，“咦，可不是，都十二点了。咋过得恁快？还是吃点儿吧，都做好了。”说着，拿起筷子，又冲我道：“你也吃去，吃去。甭管我了。”

　　

　　婆婆来了。一日三餐，要应时应晌地做，侍奉婆婆吃好喝好。先生，是指望不上的。人家总是早出晚归的，有时，夜深了，带着一身酒气，醉醺醺地才回到家中。而我自己也要上班。累吗？是！可是，不知怎么，有婆婆在家，我觉得日子过得就格外的安稳踏实。见我要去上班了，婆婆会说道：“你上班去了？路上，小心点呀。”我说：“嗯，知道了。”心里一阵温暖。有人牵挂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下班回来，一开门，就听到婆婆亲切的声音：“回来了？外边冷，赶快暖和暖和。”看见我要脱外套，婆婆总是着急地制止：“甭一进屋就脱衣服，小心着凉了。”我说：“没事的，妈。”说着，就将外套脱去。婆婆总不无担心地道：“着凉，就晚了。”婆婆的话总让我感到如沐春风，疲劳瞬间化为乌有，一天来积淀在心头的世俗的灰尘也立马灰飞烟灭。一颗心透亮了、轻松了、安静下来了。这是真的！婆婆身上自有一种定力，淡定、笃定又从容不迫。“婆婆是我的保护神，我们家的保护神。”我对先生这样说。有多少次去上班，不经意地回头，看到婆婆正站在阳台上，朝我们离去的身影凝望。有多少次，下班回来，看到阳台上的婆婆正朝我们回来的方向瞭望。在看到我们的一瞬，她的担心与牵挂定会倏然转化为轻松与喜悦的。我想。

　　

　　我们的独生子，他奶奶唯一的宝贝孙子，今年要参加研究生考试。儿子报考的是国内一流大学，他心仪的专业。随着考试日子的来临，先生的担心也与日俱增。可是，我的心却是恬静的。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婆婆的缘故。“有他奶奶在咱们家里坐镇，儿子定能顺利过关。”听了我的话，先生舒了一口气，笑了，“唉，担心，有什么用！”

　　

　　我深信：有老人在一切都将安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