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的枣树
　　
　　中肖
　　
　　去年冬天，远在乌鲁木齐谋生的六表哥，回到老家，特意来看望母亲。十六年不见，他头发稀疏、花白，额头已经刻上深深的皱纹，犹如一截枣树躯干上的树皮，纵横着一道道褶子。
　　
　　“这棵枣树，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小时候，我们几个孩子，爬上去偷枣吃，被你父亲发现，斥骂我们——小兔崽子！摔不死你们！快给我滚下来！吓得大家慌慌张张溜回地上，逃远啦。”他回忆着童年趣事，眼角渗出几滴晶莹的清泪。
　　
　　物是人非。
　　
　　他今年59岁，老了。36年前，我父亲49岁，患食道癌，走了。可是，家园的这棵枣树，却一直默默地生长着。
　　
　　到底哪一年，谁栽种的这棵枣树，我也问过母亲。她不知道。她告诉我，全国各地闹饥荒的那一年，1960年，十月里的一天，父亲他们赶着一辆黄牛车，把她娶进家门，她就看见这棵枣树生长在窗前的空地上。那一年，她刚刚16岁，父亲28岁，大她整整12岁。三年后，1963年8月2日至9日，方圆百里普降特大暴雨，我的家乡百年不遇，7个昼夜降雨不停。
　　
　　“1963，洪水滔天；
　　
　　6月18，洪水进家。”
　　
　　阴历6月18日，黄昏时候，幽暗的暮色中，洪水从西北方向铺天盖地而来，家里的土坯房坍塌了，四周变成一片汪洋大海。这棵枣树主枝顶部碧绿的枝枝叶叶，竟然一直挺立在滔滔洪水中不能被淹没。我25岁的叔叔，为了背一袋小米，溺水身亡。母亲携着不满一岁的大姐，躲到村南一座孤岛似的沙岗上，捡了两条命。水灾过后，村集体给我家重建了五间砖木平房……
　　
　　就是这棵枣树，顽强地挺立在院子里，栉风沐雨，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忠诚地守望着我的家园。它的枝桠，横的、斜的，盘虬交错；树干，逐年粗壮，挺拔，高大。它地下的根须，在这一方贫瘠的泥土里，越扎越密，越扎越深。
　　
　　光阴荏苒，母亲坎坷颠簸地走过半个多世纪，从16岁就出嫁的青春少女，变成了一位70多岁，白发苍苍的沧桑老人。她体弱多病，前年住过半月医院，去年又住了两次。如今，手脚不再灵便，动作迟缓，却仍然坚持在院子的小菜园里种上各种蔬菜：黄瓜，丝瓜，茄子，豆角，西红柿，苦瓜……苦瓜有利于治疗自己的糖尿病，她懂得。劳动累了，就坐在枣树下的木凳上休息。我，嫂子，三个姐姐，轮流照顾她。
　　
　　哥哥当然也想照顾母亲，可侄儿正在南京读大学，需要他挣钱供养，只好去城里打工了。
　　
　　春去秋来，漂泊在北京的哥哥惦念母亲，给我打电话：“咱娘身体没事吧？院子里的那棵枣树，挂的枣多不多？你抽空上去摘摘，别再让她爬上爬下的了。不要让她摔交，你多操心啊……”
　　
　　枣树枝叶碧绿，飒飒金风中，婆娑起舞。
　　
　　母亲，站在树下。我攀上了枣树。
　　
　　枣树下的荫凉里，青草如茵，一簇簇红的、黄的、白的野花盛开着，散发出淡淡的馨香。花草丛中，母亲步履蹒跚，缓慢地采摘矮处树枝上的枣儿，还把我从高处摘的接过去，倒进几个破旧的竹篮里。阳光灿烂，灿烂得异常耀眼，透过摇曳的枝叶的缝隙，洒在她饱经风霜的脸庞上，洒在她消瘦、佝偻，颤颤巍巍的身躯上，洒在她脚下的草地上，细碎的亮点斑斑驳驳。抬起头，我仰望苍穹，湛蓝，洁净，无际辽阔。有几只不知名字的小鸟儿，轻轻掠过，渐渐消逝在远方。
　　
　　哦，我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和母亲一样，也老得再也爬不上这棵枣树。古人说，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得见者，亲也。我怀念起奶奶。童年的记忆里，她瘫痪了，风烛残年，伶仃孤苦。她常常独坐窗前，凝望着这棵枣树。或许，她那一双浑浊的眼眸，久久凝望的，还有我头顶上的这一片无比深邃，高远的天空？她想念她的两个儿子，一定。我的父亲，我的叔叔，都走在她前面，早早地抛下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我的心境凄怆，涌起一股难言的苦涩，丝丝缕缕。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和父亲一样，也早早地离开这个世界。我虔诚地祈祷：啊——！苍天！请求您好好保佑我的母亲！请再恩赐我几年的生命！让我为她养老，送终，打发她老人家入土为安。
　　
　　而且，我更不知道，这棵家园的枣树啊！如果我还活着，你能不能也陪伴我慢慢变老？当我和母亲一样，和奶奶一样，年逾古稀的时候，你啊！会不会这么依旧茁壮，郁郁葱葱？每到秋天，你还能不能结满这么多又脆，又甜，无比爽口的鲜枣？红通通，亮晶晶，一颗，一颗，一颗，仿佛点缀在天幕上的璀璨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