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倒计时

                        ——纪念父亲逝世三十周年

八一年冬天父亲住院了。

父亲因为在煤矿工作十几年，吃不饱，劳动强度大，患有严重的尘肺病，常年咳嗽，引起心脏功能衰竭，几十年很少去医院的父亲终于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我那时在小学当老师，请了假去医院看父亲。父亲说他想吃鱼。父亲原来工作的煤矿地处偏僻，生活困难，连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鱼吃。我到养鱼队去托人（那个时候是计划经济年代，一切东西都是按照人头定量凭票供应）买了一条大鱼带到医院。母亲把鱼做好了端到父亲面前，父亲吃了一小块，就再吃不下去了，就只好我们帮着吃。我知道父亲的病已经严重了。

我们找医生了解父亲的病情。医生说我父亲心肺肾功能都有严重问题，当时塔里木农场的医疗条件根本就没有办法治好，要我们为老人准备老衣。我们家里人分成两批，母亲和我们两兄弟在医院照顾父亲，其他亲戚在家里做老衣。

父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每天吃不下东西，喘不上气来，还一个劲的咳嗽，吐出的痰都是带血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整天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半眯半醒，太难过了，时不时还要呻吟几声。

十二月底的一天晚上，父亲突然来了精神，叫我们把他扶起来，坐在床上。他说话也多，关心母亲的胃病和牙痛，关心孙女（我哥哥的女儿）在幼儿园的学习生活，关心我嫂子的工作（因为嫂子刚刚参加工作成为正式职工），关心我哥哥的工作。最后叫我到他床边，拉着我的手说：“华儿，你还没有成家……”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楚了。父亲又进入迷昏状态。我们赶快把父亲放平躺下。父亲呼吸已经紊乱了，忽快忽慢，呼出的气多，吸入的气少。

我知道父亲没有说完的话，他是对我放心不下。他给大儿子娶了媳妇成了家，看到他们生活越来越好，孙女已经五岁了，他可以放心了。可是父亲最不能放心的是我，他真想多活一些时间，不是为他自己享受，而是要完成父亲的责任——为小儿子娶媳妇成家立业，把这些事情办完了，才可以离开了，这是怎样的父爱，这是怎样的崇高伟大。在别人看这是平凡普通的事情，但在我看来这就是平凡人的伟大。

父亲又艰难地睁开眼睛，目光炯炯有神，大放光彩，对着我叫：“华儿，华儿……”声音越来越微弱，只有大口大口呼出的气，没有吸入的气。我赶快去叫医生来。医生用听诊器听了听心肺，说：“已经不行了，准备后事吧。”

我们一家人正在嚎啕大哭，护士拿了担架来了，说是要立刻把我父亲抬到太平间去。我们两兄弟都不同意。护士说：“医院有规定，这是病房，不能停放尸体。”我们和护士商量，因为父亲突然去世，我们还没有给他洗澡换老衣，大冬天抬到太平间，人冻硬了，实在没办法穿老衣。护士看我们态度坚决，也没有办法把人抬走，只好同意我们给父亲洗澡换老衣，天亮上班之前一定要把人抬到太平间。

当时老衣还在家里，家距离医院十几里。冬至过了，天寒地冻，又是半夜三更，伸手不见五指。我当时20岁，骑上自行车回家取老衣。到外面感觉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见，脚下的路也是模模糊糊。生平第一次走夜路，我一点恐惧的心理也没有，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十几里荒僻路我不到半个小时就到家了，把大家叫起来，快速把老衣准备好，我带上老衣赶到医院，在护士来抬父亲之前给父亲洗澡换好了老衣。

第三天安排给父亲开追悼会，全部的亲朋好友都来了，父亲单位的领导也来了。领导看到父亲眼睛半睁着没有合拢，伸手把父亲眼睛合上了，说：“老李，你放心去吧，你家里人我们会照顾的。”

我们到墓地把父亲安葬了。全家人都哭得十分悲伤，只有我一点也哭不出来，心里也没有悲伤感觉，表情木然。

我几天来从医院病房里到这墓地，一直还觉得父亲没有死，只是换了个地方去睡觉休息了。他的话也没有说完，他的任务也还没有完成，他还没有看到我成家立业……我脑子里还在幻想父亲会参加我的婚礼，父亲是文化人，在我的婚礼上一定会说许多让人爱听的话。父亲还会看到我的孩子出生，长大叫一声爷爷……现在给父亲送终，对我来说太突然了，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感觉整个人是麻木的，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离开墓地往回走，我一次次回头看父亲的坟墓，一个大土堆，比周围的坟墓高大，老远就可以看出来。我一步一回头，突然，我一下子醒悟了：父亲已经埋入坟墓里面了，不可能再回家了，不可能再和我们一起生活了，不可能参加我的婚礼了，不可能听到我的孩子叫他爷爷……我突然嚎啕大哭悲痛欲绝，一把鼻涕一把泪。

此时大家已经止住悲伤没有哭了。我这样痛哭流涕引得一些亲朋好友也跟着哭起来，一时间又一轮嚎啕大哭开始了。

父亲的一生是悲苦的。早年在重庆乡下学校教书当校长，后来到成渝铁路工作，不到三十岁就遭受冤假错案被发配新疆，吃了大半辈子苦。

父亲为人正直，修养好，人缘好，和左邻右舍关系好，从来没有和别人发生纠纷。因为父亲文化程度高，和气待人，被人们称为“诸葛亮”。经常有人到家里来找父亲帮忙：帮人写家信，帮人写状子，帮人说媒，帮人杀驴分肉算账，帮人出主意……父亲样样拿得起，有求必应。

在我的眼里父亲是无所不能的，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难住他，他是个大英雄。在我心里父亲是一座山，世界上最高的一座山，无人能比。

父亲是平凡的，也是伟大的，用他孱弱的身躯扛起一个家庭的重担，率领一家人度过难关，生活越来越好，可是父亲没有享受一点好日子，就这样匆匆忙忙离开了这个世界，带着屈辱和痛苦，带着残疾和病痛（父亲在煤窑挖煤摔断了腿落下了残疾，去世时尘肺病三级，是最严重的等级）。

以后每年清明节扫墓，我都会把家里发生的大事告诉父亲。我上大学了，我结婚成家了，我养了女儿了，我晋升职称了，我调回苏州了，我获得荣誉了……

父亲一生没有给我留下社会上拜金主义的人所羡慕的金银财宝，但他老人家给我言传身教，留下的好学、勤奋、善良、真诚等宝贵精神财富，将伴随我一生，使我受益终生。

现如今我以为父亲在另一个世界知道我的成长经历，可以安心了。

                                      2012年4月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