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无所事事地在爷爷的老屋里玩耍，屋外下着雨。那是秋天的雨，静静的，有些单调；檐下滴水在地上打出一串串的水泡，只有那错落的声响显出些生气。就在我听着雨声昏昏欲睡时，远处传来苗圃上工的钟声。敲钟人似乎有些慵懒，把钟敲得慢条斯理，那钟声就显得格外悠扬和从容，在淅淅沥沥的的雨声中若隐若现却又非常入耳。我被钟声吸引，站到门口朝它传来的方向望去。在混沌的雨雾中，似乎有一些斑斓的颜色在闪耀。我看到和听到了很多事情，遥远，陌生，却又令人神往。我当时少不更事，不可能懂得那种感觉对我有什么意义；遗憾的是在一旁专心研究皇历的爷爷也没察觉我的乐感萌动。不然，他老人家趁热打铁做一回伯乐，买一个铃铛给我，说不定我如今早已成了贝多芬那样的大音乐家了呢。 

    这个小小的童年情景可算是我对音乐的第一次有意注意，或者是启蒙吧。这个事件很偶然很平常，却又很庄重很主观，几十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忆犹新，不仅因为那是我的音乐启蒙课，还因为那是钟声。我把钟声说成是音乐，年轻的朋友不会窃笑吧？钟声很单调，如果是编钟还勉强可以奏出音阶，独独的一只钟，能有什么好听的呢？所以这些年来我自己也一度纳闷是不是在审美方面有些不正常。可是钟声真的是我的音乐，最好的音乐，音乐的最高境界。这些年我听过了不少的唱片，才知道原来音乐家也是和我英雄所见略同。柴科夫斯基在《1812序曲》里使用钟声表现欢乐。勃辽兹在《幻想交响曲》里用钟声表现葬礼。最典型的要数拉赫马尼诺夫。他的《第二交响曲》、《第三交响曲》、《死岛》和《交响舞曲》里面都使用了钟声，这还不够，他又干脆直接以“钟”作题目写了一部人声和乐队作品。这些钟声大多出现在乐章的末尾或高潮处。当旋律的芜杂词藻穷尽时，便有钟声穿透一切地响起，一个单纯和谐的新世界便展现了出来；一切归于宁静，而音乐在钟声里转换到高一级的语汇，更简洁却更丰富，是概括是结论，是预言是宣判，而更多的时候却是伤痛后的安抚或者成功后的喜悦…… 

    钟声是单调的，但它又是极具内涵的。它有时振聋发聩，使人猛醒；有时慢声细语，启发思考。钟声是有灵性的，它乐人之所乐，哀人之所哀。它每一次的鸣响都可以有完全不同的含义，同一个钟声不同的人听来也可以有完全不同的理解。所以我说它是音乐。但总的来说我认为钟声是我们芸芸众生灵魂的守护者。在浮躁和喧嚣之上，钟声响起，穿透一切，抚平一切，就像骚乱中一声镇压的枪响。它是上帝的代言人。我这里说的上帝是泛指的，不信神的中国人心中也有。比起圣经里那个全能的上帝，它孱弱的多。因此我们需要在灵魂的门边挂一口钟，并不时地让它鸣响。——当然这已经不是音乐的话题了。 

    从表现形式来说，音乐是不必诉诸语言的。即使是人声，也分为无词和有词两种。我认为无言的音乐是最有表现力的音乐。《阿姐鼓》里《羚羊过山岗》一节，朱哲琴唱到高潮处忽然没有了歌词，回荡在广阔高原上的只是高亢入云的噫呜吁啊的含混音节。歌手在这里什么也没说，我们却真切地感受到牧羊人对大自然和生活的百感交集。有一位女散文作者谈到作为好散文因素之一的“诗意”，这样举例说：“在被晚霞氤氲得一片橙红的田野上/ 风儿轻轻拂动草尖儿的声音/ 那就是诗”。然后她感慨道，如果散文能达到这种大美的风景，就可以称作“诗意”了吧。我看了这样煞有介事的说法，不禁哑然失笑。我以为，散文费这么大的力气才能到达的境界，让音乐来做只是举手之劳。——但是必得有两个条件：一要有真情，二不能借助于言语。有了言语音乐就苍白。这样说有点极端，但起码可以这样说：当有太多太多的话时，最有力的表达是什么也不说。这种状态体现在语言是沉默，体现在音乐则是无词。这就是音乐比诗高明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流行歌曲不能长久。

    一首歌要做到使歌词不显得多余是很困难的。确实有很多加了歌词成为经典的歌曲，但更多的流行歌才唱了两遍就被人遗忘。它的歌词扼杀想象，剥夺审美快感。它自以为是，强奸民意；没话找话，画蛇添足。我们能喜欢它吗？18世纪法国剧作家博马舍说过一句挖苦歌剧的话：“不值得说的东西，人们就把它唱出来。”事实和历史都证明这话对于歌剧是偏颇的，但我觉得用它来评价如今的一些流行歌曲却很合适！ 和音乐相比，语言实在笨拙得多。诗的情形好一点。而音乐却是诗的升华。那么钟声呢？钟声是音乐的浓缩。钟的风度是从容，含蓄，不著一词却道尽千言万语。这正是好音乐的特征。当然，音乐是多样化的，我们也可以有声音（这里指歌词）很稠的音乐。好的乐曲配上合情对景的歌词，那是锦上添花，有诗意的语言谱上恰如其分的乐曲，更是脍炙人口。可是如今在中国只有流行歌曲一枝独秀。流行歌曲的本质内容是它的歌词。歌词传达教化什么样的观念姑且不论，它首先使人患了言语依赖症。结果是，没有言语的音乐成为不可思议的东西，歌曲成为唯一的音乐，甚至歌词优先于音乐，登峰造极时就只有言语没有音乐。我不是在说Rap. Rap的绵密含混的语句让人听不懂也听不清，但它的节奏、韵律和表情也足以让它跻身于音乐的行列。可是我听到过一首“歌”，歌名大概就叫“骗子”，因为它从头至尾就只有两个字：骗子。那女孩子想必是吃了亏，随着一个每一拍都是强拍的节奏型使劲儿地念：骗子! 骗子! 骗子! 骗子! 骗子! 骗子! 骗子! 顿一拍喘口气，再周而复始……我敢说，社会物化的进程越快、程度越深，我们会越多地听到这样的“音乐”，如果我们还听音乐的话！

    中国曾经是钟的国度。我们在夏商时代就有了钟，而那时候的欧洲还是一片蛮荒。我们中国曾经有过最为经典的钟声，那就是流芳百世的“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可是现在我们很少见到钟了。它仅仅是一些远离人间烟火的地方，例如寺庙里、祭坛上的摆设。钟的节奏早已跟不上生活的步伐。钟声的境界是宁静致远，而我们已经没有了这份心情。钟的气质和我们的追求格格不入。在甚嚣尘上的生活里我们宁愿使用它的替代物，例如气急败坏的电铃。我们甚至宁愿用电子振荡的方式造一个赝品。西方的工业化进程比我们快，那里的人们却在悠扬的钟声里坚守着一片宁静的精神家园。而我们却已经浮躁到了不知想要什么的地步。我们的人格里充满了矛盾：我们处于从来没有过的孤独之中，相互之间却空前冷漠，连友好的视线接触都成了禁忌；因为害怕被当成弱者我们最大限度地节省自己的温情，却又养成滥用话语的喜好，只是我们自己懒得开口，转而借助于机器。于是那个二百五的“请注意，倒车”取代了因为适度和含蓄而更显得有涵养的警示灯加笛声。摩托车也装上了喊话器，很风光很聒噪地在十字路口上吆喝着“右拐弯、右拐弯、右拐弯、右拐弯”。我们的生活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声音，唯独缺失了那概括一切带来思考的钟声。我们不应该想一想这都是怎么回事吗？ 

    前年夏天我到苏州旅游，专程凭吊了那个鸣响过中国最经典的钟声的地方。寺庙旁边的那个钟楼修缮保养得极好，不时有悠扬的钟声传出，只是没有了夜半靠岸的客船。我忽发奇想，爱乐的我，为什么不上去看一眼这口演奏过如此仙乐的钟呢？来到入口处我才知道那样的雅兴是要有代价的。花20元钱买了门票，沿着木头楼梯盘旋而上，终于见识了我的乐神，我的偶像。跟在摩肩接踵的有和我一样雅兴的游客后面，我把那钟轻轻地撞了三下：一下为我的家人，一下为我的音乐，那最后一下，当然是献给那位一千二百年前就烧得可以的爱乐前辈，张继。 

    听音乐是我的生活方式。就像撞一次钟要花20元钱，做音乐发烧友是很费钱的。好在我还有不太花钱的音乐。我儿子十岁生日时，他的小伙伴们送给了他一堆莫名其妙的礼物。其中有一件让我眼睛一亮。那是一挂风铃。那风铃制作相当精细，月牙形的木板下面长短不一地坠着五根黄灿灿的铜管。铃和钟在英文里是同一个字。黄钟大吕已不可得，就用这小小的风铃充数吧。我和儿子一起把它挂在了我家阳台的门口。有风时，风铃就在看不见的手的拨弄下演出五重奏，那当然是没有曲调的即兴华彩，很随意，很休闲。我在书房里隔着过道和客厅远远地欣赏它们，一时恍若回到少年，那个有钟声穿过雨雾的时代。 

    我们精疲力竭地追赶着生活的脚步，这是我们的责任。唯有如此我们才能进化。但是，当过分的物欲像沙尘暴一样淹没了我们的精神家园，我们就会变得不知所以成为行尸走肉。我们真的应该稍稍驻足，听一听那穿过雨雾的钟声，让那空灵的声音扫一扫心中的浮尘。 

2017-8-9，写于漫漫暑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