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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螺形的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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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0-07-13 09:01散文来源:本站原创 散文作者: 禾源点击:
        

     【编者按】有关寨子的故事,多半大同小异,田螺形的寨子演绎了一代代乡人的故事,有她的来龙去脉,有她的历史渊源。自然赋予的寨子形状独特,风景优美,民风淳朴。寨子许多故事和智慧就长在自然中,如有兴趣读一下,会有一股浓郁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洗去你的疲惫,消除你的烦闷;还会让你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或许还有其他的情愫也在潜滋暗长着。

 

田螺形的塞子
 

 [引子]“蛤蟆子,尽快活,两腿长长满洋跳;田螺子,不过缺(田埂中的流水缺口),抱着泥土守田角!”寨子建在水田中的一座小山岗上,长得像一粒大田螺,于是寨子里的人常喊叹——田螺子,不过缺!

(一)

我的村庄与别的村庄确实差别挺大,虽然组成乡村的几个原素都一样,田园、山峦、溪水、房屋,绿树……然而这些原素在我村的分配比例及组合方式显得特别,村子也就有别于它村。

村子三面是田,其中两面只是两条的田垅,田垅绕过村子汇合在西面,形成一块小平原,这块稍大的小平原被称作上洋。若把这些小山峦当作鹫峰山脉探出的爪,村子就是被捏在三指头中的一粒田螺。村子的房屋依着田螺璇一层层盖到山顶,站在进村的山垭口看村子又像一艘泊在港中的舰艇,夏季浮在绿涛上,秋季泛在金黄浪尖,这样的村子有着山寨一样守备功能,上洋到房屋跟前可谓是尽头,于是老祖宗就把村子取名为洋头寨,实际上叫田螺寨可能更准确,可是有俗语说:田螺子,不过缺,若取名田螺寨,繁衍出的子孙就是田螺仔,只能永远困在寨子里,出不了村庄,无所作为,于是还是用洋头寨。

有关寨子的故事,大都是在寨门前听到的,说祖上曾有钱,当时的寨子比现在漂亮严实,漂亮到什么程度我不清楚,可他们说像座塔,寨中一条岭贯到顶,三条弄把所有房子捆得整整齐齐,可是清朝时的一场大火不仅烧了寨子财物还烧伤寨子的运道,后来重建就随各家意愿,很多人把房子建到了寨子山脚下,好在那些房子依然姓寨,寨下垅,寨门下,寨后角等等,如今寨子中依然能听到寨下垅阿婶,寨顶叔公等称呼。

寨子分散了,仿佛分出了阵营,小伙伴玩打仗或真打架就有着寨顶和寨下之分,大人们好像也有点这味。寨门再也守不住寨门里的那份紧紧相连情节,轻则女人骂阵,重则也动动手脚,好在寨顶和寨下的老人有着寨门里同样的记忆,寨顶上的祠堂供着共同的老祖宗,吵吵吵闹闹,和和合合,村子没出过大事。

寨子里最吸引人就是女人对阵骂街,两个女人一开台,不管是寨顶的,还是寨下的,哪怕是吃饭也不放过这个热闹,个个端着饭碗走到家门口,看着,听着,仿佛很难过瘾,有的跟着起哄。争吵的原由都是寨子分散的结果,寨下的人常会骂寨子上的缺德,死了鸡鸭就往寨子坡底扔,传染到他们的鸡鸭,寨上的人常会骂寨下的没良心,禽畜不圈起来,糟蹋他们园地的菜。一件事情牵引许多事,许多事骂出许多话,后来就成对骂,最后就看谁骂得酣畅,骂得痛快。骂阵往往是因为大家要去干活,或天黑了没了听众才收场,对阵散场好像恩怨也散场,各自又忙各自的去,若是觉得理亏,当家的就会在晚上登上对方家门赔理,说赔理,赔的就是理,还抽了对方的烟,喝了他家的米酒,而后高高兴兴的回到家里,骂上几句自家的女人而了事。

寨子分归分,散归散,但依然是一个整体,老人们常以牙和舌做比喻,说自己的牙齿还常咬了舌头,吵吵闹闹是难免的,寨顶一声犬吠,全村的狗都跟着嚷嚷,寨下的一只猫叫春,寨顶的猫应和得更狂,跳来窜去,许多的屋子瓦片就在这些猫的争春中被踩裂,遇到雨水季节许多房子一起漏水,寨上寨下不仅有着共同的敏感神经,老屋的风湿病症也发生在同样的季节里,这样的寨子怎么敢结仇结怨呢!动手动脚已经是很不应该了。

寨子分散,但房屋相距并不是太远,寨上寨下骂街能对阵,别的事扯起嗓子自然也能做到一呼一应,当时我们召唤伙伴就是扯嗓子呼来唤去。记得当时寨子要禁山或通知什么,只要拿着铁皮播音筒,站在寨子最高处,朝寨下有房屋的各方喊上几遍,全村人就都知道了。大人能做到,小孩也能做到,我们也常学着做,拿张厚纸皮或书卷成喇叭筒,呼朋引伴,这些活做习惯了,嗓门变粗了,很难做到细声慢语,总有人听着不爽,会带讽地说,“真羡慕你的嗓音,宏亮悠长。”听到这赞词时,我常有几分羞惭,想着这嗓音的天赋,我又把它归功给寨子。

自然赋予寨子的确实不薄,山里、田野、溪涧让寨子人的生活过得有味道,说什么:“上山一顿菜,下水一顿臊;日夏三碗红(红糟肉、红糟笋、红糟田螺煲),端午九碗青。”还食出了道道,食出了品位:“蕨牙象锁匙,食赛老鳝丝;菇没虫,会毒人。”“闲食番薯干,配酒老鼠干”。寨子的人很小就会向自然讨食,讨来了吃,也谋得与草木相知相识,各类花草树木如家中收藏之物,知情知性,谁敢说这自然界对寨子不好呢!

寨子炊烟是四周山上的草木燃起的,口中滋味是四野赠予的,寨子的人能不爱这些山水吗?再说山里的树够大的,不仅仅样样家俱,盖房起居就地取材,就是重修寨子水碓时,水车的那根车梁杆就在我祖宗山中砍伐的,当时这棵树倒下时,我觉得周围的树一下长高,它们大概也和我一样,觉得眼睛光亮起来,寨子的人抬回这截松木,用上了钉箍,演绎了伐木中的担筒活,大钉锲在锻木中,钉连箍,箍连麻绳,绳连抬杠,五条杠十人人,随领头的号子,贴地而行。“齐用力啊!嗨呵!爬上岭啊!嗨呵!到平路啊!嗨呵!”就像蚂蚁抬虫一搬,把它抬到碓房。

寨子许多故事和智慧就长在自然赋予的味觉中,有则故事是这样说的:一家人吃饭,一上饭桌,哥哥就状告母亲,弟弟吃饭配菜太粗,一条泥鳅一口吃下,弟弟在挨骂中吸取了教训,吃溪鱼时先向妈妈说:妈!我一口只咬到眼睛,正在忙活的母亲说,你就多咬点,弟弟对着哥耍着鬼脸,说了声,妈叫我多咬点,一口又把一条鱼给吞下了。弟弟虽顽皮,可是何等的聪明。

虽然说寨子四周没一条像样的溪水,但三条水涧终年长流不息,田垅边两条一前一后绕寨子流过,汇聚到西头上洋那条稍大溪涧里,也可以说三水环境。寨门口的老人说,可惜寨子溪流太小,不然会出贵的,寨子坐北朝南水出西,且西面有座海拔一千二百多米的文笔峰镇守着,很合格局。小时候我没感觉溪涧水太少,虽然说大人的一双泥脚淌进,就浊了一截溪水,可是那双脚抽走,这水又清澈了,十几只的小鸭放到涧中的湾洼里,就是满溪浮鸭,但它们一样可以浮游、可以潜水,悠闲的悠闲,欢情的欢情,看得出小鸭与我是一样心情,没有深潭和大流的畏惧,与我恰到好处,与鸭也恰到好处,鸭尽兴了,我卷起裤管,把笼子靠在岸边,张开双臂,招招唤唤,鸭子就回到笼中,快乐和满足在这样的夕阳下,根本不会在乎什么出贵不出贵,贵人只不过是故事中的人物,再说山里有了大树,小树不见得就长得好。

(二)

寨子边有两个小山岗收埋着寨子中“不好死”的,这两座山不仅仅让我感到畏惧,寨子里的人都有一样的感受。可是我每每回到寨子,哪怕是思绪,也绕不过那两个小山岗,它就是瓦厂垭和鸭子坪岗。

瓦厂垭,垭吧!自然是一个山口,当口一小截平地,两边都是下坡,那截平地间有个砖瓦厂,这厂什么年代建的我没追问过,正如别的地名一样没去考究来历,然而瓦厂垭,一样做为四至标记名写在地契上,做为出工登记写在生产队的记工薄上。

这截小平地的路边全是荒冢,埋下的尽是些寨子人说的“不好死”。有新有旧,有死在外地不让进寨子的。虽然说大白天我们常到砖瓦厂玩,看水牛在泥池里踩泥,在一排排整齐的砖瓦坯中玩抓迷藏,砖瓦进窑窑进火了,还可以跑到窑顶点一把火去烟囱引火出洞,而后听着轰轰声,看见火苗有力地从烟囱喷出,有时喷得很高,这么有力气的火平时无法看到。进火的人常也跟着我们乐,可是砖瓦厂的师傅会骂的,说是这火喷得厉害会把窑中垒起的砖瓦震倒了,师傅除了骂这个,还会骂我们口无禁忌,说窑里的火很红,砖瓦厂怕红字,因为他们生产青砖黛瓦。

其它时间师傅还是挺喜欢我们去玩,大概我们去了,会觉得他的手头活是人在看,说说话也有人在听,也能听到人的声音。不然他只能对着水牛喝令,只能听到单调的打坯声响。夏天垭口的风特多,砖瓦厂也就特别凉爽,同时师傅还能让我们在泥池里玩,还能让我们取些那被水牛踩得特别粘的泥捏着各类动物或打土炮,这里能找到很多的乐活。但太阳一偏西我们就会回家,绝对不会等太阳落山。因为天一黑瓦厂垭就是另一个世界,仿佛出没在这里的是住在垭口路边荒冢那些家伙。砖瓦厂的师傅有时也跟大人说,每天泥池里总有一些不猫不狗的脚印,会听到怪异的叫声,草房上常出现扬沙。寨子里的老人也交待,小孩子太阳一落山不能在瓦厂垭玩,砖瓦厂每上一窑砖瓦都要“做福”,这做福就是祭神请鬼,这样的地方不干净,若是时运不佳,撞上了鬼,轻则被摸了头就会脱发,摸了肚子就会疼得厉害,重则吧就会被带走。还说寨子里有个癞痢头就是小时候在砖厂玩被鬼摸的。

瓦厂窑窟如今保存尚好,在荒草的遮掩下只能见到若隐若现的一个洞口,不知掌故的人把它当作荒芜的墓地,然而知情的人依然能透过这黑黑的洞口看到这个窑谢幕前最后一台戏,寨子里的人谈起时还津津有味。瓦厂岗是座土山包,这里的黄土土质特别好,说粘性强含沙量恰到好处,烧出来的砖瓦不仅形态好,且密度好,硬度强,周围村子的人都喜欢。最后来这里承包经营的是城区附近的一个师傅,这个师傅比起以前的或本寨子的师傅都年轻,且有一辆凤凰牌的自行车,瓦厂的茅草棚里停上这样的一辆自行车,在当时确实够吸引人的。

不知是这辆车吸引人,还是什么原因,去瓦厂玩的人不只是小孩,有了一些年轻的妇女,还有一些已下聘而未出嫁的姑娘。结果就有一位待出嫁姑娘被师傅请去当饭头(炊事员)。还有一些年轻妇女也去厂里做了小工,比如说:挑砖坯,进窑出窑等活。有时没活干的时候这些女人也学学骑车。前两窑砖瓦一出窑,销的挺好,师傅乐着,这些妇女和姑娘也高兴,不知怎么回事,这个师傅说:瓦厂晚上常闹鬼,很可怕,居然睡到饭头的家,寨子里的人很不高兴,但又不好说话,再说这个师傅人缘并不坏。后来的后来,大马路边修起机砖厂时,瓦厂出的第三窑砖瓦,砖红瓦松,卖不出去了,那些打小工的妇女们没能及时领到工钱,就在背地咬耳朵了,咬过一阵依然不见工钱,几个妇女联合在寨子村道截住师傅责问,师傅也生气,耍横了,说了句:你们要是去城关,我叫人打死你们。

城里不能不去,妇女们商义让他当个龟孙,再也不敢露头,看他还硬不硬,当晚她们来到了饭头家,一下子围住师傅,一声打!一下子一个大男人被摁到地上,骑的骑,撕的撕,捶的捶!边打边骂:到城关我们依然是你的娘,那些钱就给你买药吧!看你这个王八蛋还嘴硬吗!师傅大概是当夜跑回家,后来再也没来过寨子。从此这个窑也就再没进过火,成了窑窟。发生这事的时候,我在外地读书,伙伴们一听我回家,就把我叫到寨门前急着告诉我这事,说瓦厂师傅把牛皮吹破了,刚来时说他有法术,瓦厂垭的鬼都怕他,没过多久就怕鬼搬到饭头家,还说在城里只要说是他的亲戚谁都不敢欺负,结果被妇女打翻在地当马骑,偷偷地跑走。我又吃惊又高兴,寨子人居然能打赢还没遭报复,原以为寨子的女人只会骂骂街,没想到还会出手打人。

砖瓦厂,厂的现象渐渐淡去了,也不可能和没有必要恢复了,那些“不好死”的鬼魅也可能会消失,如今瓦厂岗春来桃花灼灼,夏日果实累累,仿佛匿不了鬼,能留下的也许只有瓦厂垭这个名称。

鸭子坪岗,就在寨子的对面,高度比寨子低了些,但顶上的坪比寨子顶上的大,就像一个土台设在寨子前。平日里这土台就是晒晒太阳,淋淋雨,没什么作用,然而在“全民皆兵”岁月中做过村里基干民兵训练的基地,我的睡梦常被他们集合的哨子吹醒,听到民兵集合的哨子声,我就会到寨门前去看,迎着朝阳,这些泥腿子,居然也能一二一,一二一齐步走,也会向左转向右转,挺有样子,因为都穿着农家的衣服背起枪真有点“匪帮”的样子。除此之处,这个坪在秋末初冬还作为晒地瓜米用。我家的一棵老柿树和一株老桃树就在这个小山岗的两侧山腰。

寨子里的老人说,鸭子坪岗是设在寨子前的赌博台子,寨子出的赌徒一定断不了,台子真的像天地给寨子下的蛊,这话成了谶语,就是基干民兵训练的最有素时期,狠扫“牛鬼蛇神”时,我还在批斗会上,看到一个挨斗的双膝跪台两手高举那竹做的排九。批过斗过,这赌还是杜绝不了,没赌钱就赌吃,记得就因为赌吃那个“礼饼”,结果那个猛吃的赢家被担架抬着送到医院。

鸭子坪岗背过寨子的那面坡,和瓦厂垭一样不干净,埋在这里的尽是些草席包的、被褥裹的、埯子埋的等夭折货。鸭子坪岗就因承受这活后,成了寨子里骂人的代名词,小孩子惹人生气,招来的骂语中就有一句:去鸭子坪岗。

曾经我跟着姐姐到这里拔小笋,吩咐我只能在坪上等着,不能乱走动,我有点怕,就时不时喊着姐,我喊,姐应,姐姐可能被一根根小笋引着越走越远,我在坪中呆不住了,也向坡面走去,虽说我还小,但山里的孩子早就认得出小笋,我也独自寻笋去,不知不觉走到那面坡,没走多远,就看见一只破土箕盖着,还有杉木枝条遮着,那旁边长出好几根粗壮笋,我一直拔不起它,只好回到坪上大声地呼喊着姐姐,见到姐姐我拉着她的手,向那个地方跑去,姐姐一见土箕和杉木枝,不停地呸呸呸地吐着口水,揣着我跑开,到了坪里拿上拔来的小笋就走,带到田垅边让我洗手,她折下一枝俗名叫“比力神”的小树枝,在我身边抽了几下,剥着小笋给我吃,说:那土箕下面埋着瘟鸭,小孩不能接近,那笋更不能吃。

破土箕下面埋瘟鸭,后来我才知道,寨子里的人把养不活的孩子,用破裙子一裹,装到破土箕中,男人用锄头柄挑着,在母亲泪水中走向鸭子坪岗,路上有人相问,就一句:埋瘟鸭!埋瘟鸭,埋瘟鸭!原来破土箕下是这样的“瘟鸭”!

鸭子坪岗埋的尽是这些瘟鸭,这些鸭没瘟之前,给他一把刀,他举都举不起,成了瘟鸭还能怎样?然而土地神奇,一粒树籽落土能长出是一棵大树,这一个人落土,能不长点东西吗?一定能长出,长出我们看不见的东西,那就是长出鬼魂,寨子里的人都怕鬼魂,于是我们对待鸭子坪岗与对待瓦厂垭一样,一样持着那份距离

(三)

寨子挑水喝的日子过了很久,直到家家户户都挂了吊滴,才不再挑水。说寨子引水如吊滴的是寨子一个聪明外甥的原创,他到寨子走亲戚,发现家家户户门前或屋后都牵着一条比吊滴管大些的塑料管,依枝傍墙,一直牵到对面山里去,管中能看到水在流动,便与姥姥开玩笑说:“寨子挑水挑累了吧,家家户户都在吊滴”。晃悠悠的扁担把水井中的岁月,挑到寨子的屋子里,哗啦啦地倒到水缸中,全家人一瓢瓢享用的日子仿佛成了过去。然而我回寨子总不忘看看两条田垅边的水井,寨子与井能离得开吗?

寨子的人才没想这个问题,喝着井水,栖居寨子,本来就是这样,根本就没离开过,何必想相离的事?即便现在井废了,但水同样是那股泉,寨子人依然同饮那一穴的水。俗话说:一样奶水一腹子,貌有相差性同根,寨子人同是这两口井养大,水性相同,习性一定相近。

两口井,寨子人通称作水井子,为了区别两口水井子,置在寨下垅边的一口就称作寨下垅水井子。水井子要说是井,只是学着大村庄人的叫法,但寨子人也知道自己这井,只是一个水窟,依着山脚下一眼泉,稍稍挖大些,捡些溪涧里的石头垒个围,围住这些水,就成了井。寨子人知道这土不见饰,石不见凿的井与别人村庄有名有来历的井不能相提,甘愿以“子”屈之,子吧!没什么丢人,大碗称碗头,小碗称碗子,虽说碗子装得少,但够吃够喝正好,名与实符最好啊!

一些村庄的井容下的不仅仅是水,仿佛还有玄机,于是这些村庄井凿哪,取什么名,都要经过一番番一轮轮考究,如是,他们就有了龙井、凤井,镜井、瓶井等等。可寨子的两口小井,没有任何匠心,一切随意到不能再随意,一眼泉水冒出的水量不够喝,用毛竹当管从邻近的泉眼引水注入,放几条溪里抓来的鱼养在其中,只要这水能养鱼就能养人。如是一对照,寨子的井攀不了高贵,附不了风雅,十足的一位朴实无华的村妇。

母不尊,子难贵,喝这样井水的寨子哪还能养尊处贵端风雅,寨子浅显如井,闭上一只眼还能透底,打一桶水全井泛波。寨子中一家有几个碗碟,几张凳子人人都记得清清楚楚,逢喜逢丧要办几桌酒,相助的就能熟门熟路把桌子、凳子、碗筷、酒壶给你凑得好好的。哪家来了客人全寨子都知道,若是来了新女婿,这户人家厅堂就会挤满了人,大人们找个借口,看了就走,小孩们呆呆地瞪着新女婿,双眼像追光灯,新女婿走到哪,跟踪到哪!就连那个傻瓜也懂得擦鼻涕,不再呼噜呼噜地流出吸进。

水井浅小,不能养大鱼,寨子无城无府,自然不能出大人物。但有水就有鱼,有人就有梦,寨子人的也一样夜夜有梦。当然寨子人的梦跟白天里生活差不了多少,他们喜欢在寨门前交流着梦,有的说梦真美,猪脚焖得真香,有的说在洋中田抓了一头好大好大的老鳝,有的说在水井边捡到了好多好多的钱,有的脸红了不好说,大家说你一定又梦女人了。寨门前的老人心知肚明,这些梦他一样样做过,于是说:“我梦到了好几只小狗咬着门坎,一夜炒得不好睡!”狗仔咬门坎什么意思,大家都只是一知半解,只是大人们一听有梦吃梦喝的,就会随即说:他的梦是狗仔咬门坎。

村边的两口井对这些梦,都能容得下,就如对待井边草上的昨夜露珠一般,叮咚一声滴下,也成了井水。然而一个五六岁小孩的梦,这井居然容不得。小孩常背着他父亲下田时挂在身边装泥鳅的竹筒,寨子里人称泥鳅筒,他有时坐在水井边,有时坐在溪涧旁,跟我说了好几回,说他要当海军,我比他还大一两岁,对海军还知道的不多,他说要当海军,我觉得很了不起,寨子里的孩子有说过当解放军,可没一个像他一样能说当海军,他说他知道水井里有几条鱼,而且那一条鱼是头鱼,还说他当了海军这些鱼全归他管,他不让傻子看鱼,但一定让我看。可是没过三天,一个傍晚这个小孩浮在井里,挑水的人发现跳下井,把他抱到井上时,已经死了。虽说井不断有人挑水,人来人往的时差并不长,可就是这短短的时区里,这个小孩走完这一生,在这水井子中转身当“海军”去了。

一个小孩子的海军梦,这井都不让他做得长些,做到长大,这井还能养出大富大贵的梦吗?寨子的人知道寨子的梦只能与井里捞出的日子一样,日夜相继,代代延续。

我不知道井里的水是从哪一天开始没人打捞,但我知道就在没人打水的那一刻,井中的日子永远沉到了水里,并在井中没日没夜地浸泡发酵。如是,如是,井!再也看不见清清亮亮的盘月,满井是青苔,回眸在这里的成了几片漂浮在井上的树叶,几条苇秆。这,还能长出梦吗?

(四)

寨子人起用一个名字既随缘又显用意,他们名字的背后都有些名堂,男以“福、禄、寿、喜,龙、虎、熊、罴,富、华、天、宝等,前加字辈;女的以柳、青、花、艳,莺、燕、鹃、凤,珠、玉、秀、丽等为主打。兄弟姐妹多了自成一系,寨子里就有八个兄弟姐妹分别“春夏秋冬,继往开来”为序,后面加上一个中性的“铃”字,寨子人开玩笑说,兄弟姐妹一年四季轮着摇铃,两年才能轮到一回啊。

曲犁、平锄、锤子,甚至还有尿壶之称。看过去挺随意性,一件家什或件件农具,没想到的是这最随意背后大有文章女人在房间生产,男人在厅里把弄着这些家什或农具,一声呱呱啼哭,男人大声问到,“带柄”吗?是的,“带柄”!男人会随即高兴叫上孩子的名字,手中是锄就叫锄,是锤叫锤,仿佛这个“带柄”的是他这会儿把弄出来了。其中有一位男人把弄带柄的太久了,要去小解,才提起尿壶,结果孩子呱呱坠地,男人大声喊着尿壶!尿壶!尿壶成了这孩子的名字。上学了,老师说这尿壶名字不太好,且也因这名字,天天被同学作弄得哭着回家,才换了个名字,可是寨子里的人一直喊着他的乳名,他长大取亲成家,也无所谓什么名,结果那个更换的名字,只写在户口薄上,平时依然是提着尿壶之名走过一生

现在寨子里的人也学着城里人,生个孩子也送到医院去,他们没办法再守在厅里把弄家什农具来乞求生个“带柄”的,再也没有这样随意性的名字。寨子里的老婆婆会感叹说,现在的女人怎么这么没用,生个孩还要到医院,还得住上几天,花上千把块钱。唉!当年我们就像屙粪一般,某某的三儿子还生在菜园里,你看就那个的芥蓝,就是拔芥蓝包时生下的,长得人模人样,多有力气,哪像这些医院里屙下的,什么蔓蔓,娜娜,简直,一指头点一下,就会倒下,多脆弱

如今寨子里最常入耳的一个名字是“寨王”。寨子人的感觉里“王”的日子过得舒服,不用上山下地,爱吃肉有肉,要酒有酒,威风自在。那个被称作寨王的是个单身汉,他什么时候离开寨子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回寨子时,就像那口小水井投入一粒石子,随叮咚一声泛起许多涟漪,寨子又热闹一阵子,寨子很多人去看过他,虽然说其中有的是混着接根烟,蹭杯放冰糖的茶,但大多还是寨子情节,不去见见不好,有的带些土菜,也有的带两斤酒,送给他当落马顿,当然也不乏很不甘愿去又不得不去的,因为他长期占用了刚回寨子人的菜园和草寮,这一回来,肯定要奉还,园里的正长在旺势上,草寮里的杂物要搬到哪啊?就是不搬也得给人算租,于是拎只鸭子去吧,这样以后好说话。适时而来的总是寨子里有点名旺的人,我见过那个阵势,他把手背后,慢慢踱到家门前,故意咳嗽一下,这时就有人来引领他,他哈哈一笑,寒暄几句,觉得没有留下的必要,说了声,我还有点事,明天来家里坐坐吧!又踱着步走了,若是觉得有必要留下,就坐下聊着,吃饭时常会叫一个跑腿,到店里为他买点东西,或到家里取点下酒菜来,从此,场景中的跳动心率,按着他的节奏跳跃。

我是在寨门前看到刚回寨子的他,个子挺高,我们个个仰着头看他,他也低着头一个个询问谁家孩子,低一次,秃顶就对着我们的脸晃了一下,晃过、晃过!我觉得眼前晃动是一块碗大的伤疤,有几个小伙伴躲到一边偷笑起来了,还有一个用手指着,很小声地说,像晒干的葫芦底,有点黄又有点白,是不是在瓦厂垭被鬼摸了。他听到,挺起腰,看着那堆小孩说:“我会阉机机,乱说话,我就把你们的机机像阉猪一样给阉了。”大家不说了,可没有害怕,因为他不见得怎么威风,并没有像那些参军回家的,或出门挣钱回家人一样,会给我们撒糖,就是递给大人的烟也平常人一样。我们当面依然照家长的吩咐,按辈份伯伯、叔公争着叫着,而在背地对他称谓前都加个秃头。

他回寨子,并没有与寨子劳力一起下地干农活,听说干部安排他当护林员。他有时背上柴刀,有到山上转转,然后在腋下夹一些枯枝回寨子。我们问他砍柴怎么不好好捆上两捆,挑一担回家?他一句顶回:“小孩懂什么,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砍那么多柴火干什么?够烧就行了。”大多的时间他在寨门前坐着。夏日里大家都下地去了,寨门前成了他的宫殿,躺在那条长长木板凳上,脱下衣服遮在肚皮,爱做梦就做梦,爱打呼噜就打呼噜。太阳落山,寨子的牛回栏了,他才披着衣服,到小店铺拎上一瓶白酒回到寨子最顶上的老屋去。

他怎么离开村,又从哪里回来,我们从来没关心过,最感兴趣的是,他说话的腔调,最关心的是他哪来的钱,天天能沽酒喝,最羡慕的是他天天不用下地上山干活。虽然寨子里的人骂孩子时,常有那么一句,不成器的东西,好吃懒做,一定是寨门前睡的第二!

孩子一般不敢顶大人,可聚在一起的时候常说,若是成为秃头叔公多快乐!不晒太阳不淋雨,还可以喝酒。说起来是命运,他回寨子的第二年就分田到户了,山林也归自己管理,他更自在,租出田,租下的粮食稳稳地可以吃上一年,祖宗山又近,一片竹林,一片杉树林,要用钱就是山上砍下几株,从不多砍,吃喝完了,再砍。从不要办什么砍伐证,当时有人找他说要办砍伐证,他说:“我只是砍下一两株枯死的或有不成材树,只是管理,哪有砍伐?再说只是家用。”后来也没人与这个单身汉计较。真得过得很自在。但这时还没人称他为寨王。

寨王的由来,是在那一年过半年,寨子过半年比过年还热闹,过年为自己过,这半年好像是为神过,为寨子而过,游神明,演神戏,求风调雨顺,合境平安,子孙绵长。当然也开赌场,让寨子热起来,把鬼都吵跑了,左邻右居的七乡八村,许多人聚集而来,为赌,为戏,为看别村姑娘,各持所怀,真的热闹非常。

他依然占据寨门前的那根柱子,身子一靠,燃起香烟,热闹也罢,安静也罢,他和每天打发光景一般,用几百次吞吐,把日子消化,有的化作灰烬,有的化作青烟,落地的落地,飘散的飘散。

节日让走进寨子里的都得融到这情景中,就像爆米花一般,进入炒锅的米粒,就一样被升温被翻炒。午饭过后不久,寨门下哗然大作,有人喊,要打架了!要打架了!寨子里的几个年青人阵列一边,外村来几个小伙子,指着寨子里的年青人说,只要你迈出寨子半步,我就会叫你今天赢的钱,一分一厘吐出来!寨子的那个也不怕,今天你输的钱不陪出来,别想走出寨子。

寨子小,人的胆识也小,再说寨子人还是常要去那个大村庄的,那个人一脚踢翻了桌子,对着寨子的吼,来要啊!寨子里的人虽然越来越多,但没有一个上前动手。此时他,就是那位秃顶叔公来了,他背着一把烧炭伐木的大柴刀,走到那外村年青人面前,大声喊到:不拿钱还想撒野,不怕死你就试试!握着刀逼向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还发横,关你屁事,你这死老头!

寨子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叫我死老头,我要叫你当垫死鬼。

这下那家伙终于软了,就喊着他寨王,有话好说。

风波平息,寨王就这样叫开了。没想到这一出手,招回好处真不少,有赌场他一走,就有人敬酒钱,给烟钱。

这个时候的寨王,还没走到大家心里去,大家感觉只是一种不怕死的赖皮劲,虽然也口口称寨王!寨王!可从不把他当王看待。他大都的时间又回到砍树砍竹换点钱,寨门前抽抽烟,拎瓶酒回家的日子。

也许是风水转动的结果,他的房屋高高在寨顶上,曾经的左邻右舍,都迁走了,有的盖新房,有的为孩子读书迁到大村庄或县城,他燃起的炊烟,虽然孤伶,不仅燃着寨子生命的气息,还让寨下的炊烟跟着它飘。它直上,寨下的就不偏颇,它西游,寨下的就不东歪,炊烟如是,渐渐的人也如是了。一次突发的成功再加形势的造就,他成了真正的寨王。村官的威性在寨子人的眼里,已经从寨子峰顶一阶阶走下了。许多事大家找寨王去了,寨王出马,不要文书,双方请到一起,可争可吵,吵到一定份上时,寨王一句:听你们的还是听我的!而后各打五十大板,一个照理,一个照论,走个中间。一方敬烟,一方奉茶,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寨子小,容不得发生大事,起因常就是一株杉木,一块小园地,争吵的更多是一个气字和一个面子问题。寨子里寨王的气能贯通到各家,他的面子足够盖住所有的脸,寨王开口全寨的气全被呼出,寨王一笑全寨就灿烂,谁能不服呢!寨王不用上山砍竹伐木,烟酒全靠大伙供了。

寨子里离城近,只有十一公里,城里的风一不小心就吹到寨子里,即便田螺守得紧,但近于水漫式侵略,寨子一样守不住,城里喇叭裤扫街时,寨子随即也来个几条在寨子的岭中拖上拖下,城里有太阳帽和麦克镜时,寨子周围的稻田里偶有白帽和墨镜,寨子人见时髦,又气又向往,在小溪洗泥腿时,总有一些想法洗到水里,跟着溪水流到山外,见出外精彩,寨子的人叹了口气,洗尽泥土,出去打工步子迈得特快,不再是蜗牛式的爬行。这一来,寨子的田地好像一下宽敞起来,女人有拨不完的草,男人有锄不完的地,天地一宽敞,男人不仅顺了气,还能在水田里看够自己的面子。女人怕的就是空旷,心甘情愿地早出晚归一直跟着男人,寨子里人说:“媳妇绑在裤带边,姑娘远走到天边,寨子安静得很”。

安静的寨子寨王活得比虱子蛋还清闲。在外的寨子人当然不如寨子中的平安,有工伤,有被骗,也有合伙骗寨子里的父亲,面对这些事寨王也只能干着急,拿不出半点辙,或是从王的角度说出几点看法,倒成了笑柄。寨王大概知道自己过时,皇帝只知子丑卯,哪知如今股票点数,他渐渐少语,又得上山砍竹伐木,换点小钱。

那年冬天我回村看见他,依旧坐在寨门前的那条横板上,双膝支着,双手抱着,连身子也弯下,紧紧地守着个火笼,褪色的军棉衣仿佛被抽去棉纱的经纬,软蹋蹋地依在他身上,一顶帽子遮住了那块葫芦底。他见到我,吐出一口烟雾,便一家家地点过数过,寨子里总共只有一百零三人,能上山下地就三十来个。他一声长叹,没用了!棺材板背了三块半,只剩条缝子!说着话很小幅度动了动身子,我不敢太认真看,感觉他坐下那块木板的年轮活在他身上,渐渐地从屁股向头脚两端蔓延,怪不得他说背着棺材板。寨王就是寨王,老树的年轮辗过身子,依然记着阵地和队伍,但愿那木板的年轮转动得慢点,让他多些时间守在寨子。

寨王对于寨子来说像片镇定片,虽说治不了寨子一天天缩水,一年年瘦身,日渐日老的病,但寨王在清点留守寨子的人数时,也收藏了洒落在寨子各个角落的情感,一天天地拼凑,寨子完整的神态就集在他的身上,他坐在寨门前,虽说老了,但确实安祥,像寨门前的一块磨得光亮的顽石,表露出无所谓地可以接受任何审判的赖皮劲。

寨王是片镇定片,痴“流罗”——容丽则是一味兴奋剂,洒到哪,哪就有一阵腥味和臊动。容丽身上血脉仿佛就是两条溪水,一条掏米洗菜,一条濯洗男女裤衩。有的问容丽,昨晚梦吃焖猪脚了吗?有的问梦里有没有抱黄头发的姑娘?容丽总是照实话说,但是容丽说到的都还有穿着衣服的,许多人总觉得不过瘾,一个个容丽容丽地叫着,一张张嘴,像一个个粪斗,把心理的许多污秽倒到了容丽的身上,吐出越多显得越舒畅,笑声一浪盖过一浪。乐过一阵,大伙儿散了,但那些臊味容丽也许来不及排放,还沉集于心。我回寨子,他一见到就嚷嚷,急着要我帮他找个黄头发穿短裤的姑娘回家睡觉。我说,你常尿床哪有姑娘跟你睡!他呵呵地笑着。容丽在家从不干活,但到别人家干活很卖力,当然胃口也大得出奇。寨子里的人不能像容丽一样,呆在寨子里找着乐,有许多干不完的农事,容丽常和寨王做伴,坐在寨门前。

容丽的乐是乐在寨子中,他很少走出寨子,寨外的人很少知道他的,不像那个就号称寨名的扒王,他据点城关,带一班小流罗,战斗在各条公路线上,掏腰包、割布袋,那些空的行囊,豁出的袋口,流出的是咒骂和嚎哭,装进的就是寨子的名字。寨子被贴着一封封毒咒带到各地,至使后来许多人一听到寨子名字,立即伸出手掖住腰包,仿佛寨子就是第三支手,寨子的年轻人都成了第三支手的嫌疑,寨子的人遇见扒王,背过脸就吐口水,呸!呸!狗屎!

容丽不同,容丽能给寨子带来欢乐,寨子的人从没呸过他,若是几天他不出现,倒成为寨子叨念!容丽不出现,寨子的臊气仿佛就找不到出气口,郁闷得很,寨子可以不要圣人,不要主义,但不可没有臊气,就在容丽出场前,七百多口人的寨子也发生过好几起桃色事件,童养媳不愿与小阿哥完婚,偏睡到那有妇的叔辈床上;有妻有儿的且年过五十大男人,居然把守在碓房舂米一位婶给办了;更不可启齿的,居然也演过想换妻的戏,寨子里因为这些闹过打过,好在没出过人命。当然这些是暴在阳光下,也许还有许多没暴露的。于是我觉得容丽倒像寨子又一个幽灵,秉着臊气就如牛粪味一样弥漫在寨子中,依附在寨子的每个人身上。

不管容丽怎么让人乐着,总住不到人们的心上去,乐过即过,好像牛排粪,一股气飘过,闻到一股味后,牛走人也走。对于阿青则不一样,阿青是寨子里人公认的识字人,在寨子里的眼里,他是寨子的灵气。看电影喜欢坐阿青身边,问这问哪,买个保温瓶或一条毛巾也要让阿青看看,是不是正宗上海产的货,下乡的干部派到家里吃饭,最好也要请上阿青陪着。实际阿青念书也不多,只念到初中毕业,只不过寨子里长得像阿青这样青秀的年轻人确实不多,寨子的年青人大都长得低矮墩实,一身蛮劲,汗息随触即溢,且一开口丢不下那句骂娘的口头禅。阿青不,高高个儿,说话轻声慢语,寨子里的人说,别人是草,阿青是青葱,窍通气香!阿青让全寨子人都喜欢着。

男人最好要像棵松,真不能像根葱,这葱挺直易折,遇热就软塌,然而阿青确实如葱。当赤脚医生几年里,只要他一走到病人的床前,病人感觉病就好了几分,他态度温和,看病又细心,可以说他不仅调理出病人的生理,也调理出寨子的生活滋味。

然而,葱虽通透,香气浓郁,可经不起霜雪,经不起火燎,就在七十年代中期一个初冬之夜,公社组织民兵查操了他的家,查操理由,这些年他父亲不务正业,到处搞投机倒把。家被查操,父亲被带走,并被押到公社林场进行劳动改造。

大概他父亲是这个家的一堵墙,这堵墙一倒,风雨就来得猛烈。按理说三十出头,已成家立业,添下一男一女的阿青,该能顶得住这打击,可是他顶不住了,这就是葱的脆弱,村里的许多小媳妇们也议论开了,有的说就是根葱,就那一点味,没什么用的,遇到这点事就得自杀,阿贩家不是也被抓了,他家的日子不是照样过着;也有的说不是因为父亲被抓,而是他与那位当兵的未过门媳妇的事暴露了,他得承受破坏军婚罪,大队不让他当赤脚医生,这葱香不起来,不香了,还是葱吗?难怪他做出这种选择,真可惜啊!

阿青的选择确实让人吃惊,登上文笔峰,用炸药炸飞肉体,只留下一封遗书,遗书不长,大意是:“手表和金戒指是父亲钱买的,也许他是为我而受罪,我不能把他带走,又不想留给别人,被我扔到溪流中去,我死在哪就埋在哪,不用坟墓,不用棺木,其他一切,我说了没用。”

阿青登上高峰,点燃引线的时候,是春暖花开时节,当日天气格外好,寨子人该上山的上山,下地的下地,再也没有心情生病,阿青如葱闲在村子,这一闲闲出了事,他怎么上山没引起人关注,直到中午时分的一声炮响,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熏得满是仙风道骨的花草树木打了寒战,模糊的血肉强行挂枝粘叶,这一刻文笔峰仿佛成了魔鬼的世界,吸血啖肉,阿青这根青葱被魔鬼咬碎,溢出和野猪肉一样腥臊,寨子的放牛郎就以为是野猪肉,一路跟踪而上,到峰顶见残肢才知是人,惊吓中连滚带爬舍下牛群跑回寨子报了案。

文笔峰我登过,大人们说得很诱惑人。它是座鼓峰,在山顶上一跺脚会发出咚咚的响声,站到山顶可见到古田溪水库,回顾寨子,寨子就像一粒田螺,更令人向往的是悬崖间还隐着一个仙洞,仙洞住过神仙。冲着这些,我们趁上山砍柴之机登上,山顶上并不宽敞,站上二三十人就觉拥挤,大人们所说的都能若隐若现的看到,但都不如像样中的美,就如寨子像田螺,可我总觉得不够像,再说古田溪水库,总以为能见碧波荡漾,可只见一小片像白云一样的景象,至于仙洞更无法可及,因为悬崖立成向里凹的弯月。见,不如不见,好在峰顶,可听风声,可见云走,确实也能把我们这些小孩子托高膨大,我们站在山顶,感觉中自己高过寨子中每一个人,我们狂呼了起来。

寨子老人常说,怎么生怎么死是天定的,可寨子里的生生死死告诉了我,生如是,死未必如是,寨子里有许多不同的死法,那些死法都是死者自选的,阿青的死法更是如是,不走别人走过的路,他选择文笔峰做为死的出生地,并以炸药催生,是寨子里的第一人,要说死后留魂,他的魂也是寨子里的第一魂,所以阿青也不是被鬼魅迷惑。怪异的阿青他没有被埋在瓦厂垭,因为他的遗愿要埋在文笔峰上,寨子里的人只好照办,组织了青壮男丁,满山遍野寻找,把炸飞的肉一块块地拾回,装在一个大瓮中,埋在文笔峰山腰。不做墓,不立碑,青葱吧!生有形,死无骸,一股气飘走,就什么都没有了。

阿青死后三五年,恢复了高考,第一年寨子就得中三名大学生,一下子惊动四邻八村,小小寨子真了不得。此时,走了多年的阿青又被人提起,说阿青生不逢时,成为了文笔峰上的一缕云烟,也有人说阿青成神,保佑寨子里的读书人,寨子确实年年都有人考上大学,虽然都不是什么好大学,然而相对于只是田螺形的寨子已是不简单了。外乡人都说寨子能出读书人,全仗着文笔峰的风水,阿青是不是也想这风水好,要把灵魂安顿在这里。

寨子里有俗话:“会生仔,不会做名字,生个儿子叫阿弟,生个女儿叫阿妹”。阿弟阿妹呼来唤去,确实有点满不在乎的味。然而一个个绰号挺准确生动,能著形见性,就这样生绰号也都是随手拈来,粗糙得很,流鼻蛏、大喉咙、火炮芯等,这些与寨门前说书中的青面兽、豹子头、霹雳火、黑旋风等《水浒》中绰号一比较,就如一碗腌制的黑萝卜与大厨师烹制的一道佳肴置在一起。寨子里的人喜欢佳肴,然而最亲近的还是萝卜,家家户户的饭桌上,一年四季最常见的就是这碗黑萝卜。萝卜下饭,虽不可口,但有总比没有强,于是绰号也就像萝卜一样,在寨子的生活中调调味,田间地头,寨门前寨门里,遇到有绰号的,大声一叫,陪上一句玩笑,在场的人一同乐乐,“流鼻蛏,快点,你看,那蛏大着,两条蛏须挺长”在哈哈笑声中,只听一声,呼噜!流鼻蛏把鼻涕吸了回去!大伙儿笑过又各自走自己的路,忙自己的活去了。当然绰号人也有生气的时候,但这气熏不了人,最多是一句:“操你妈!饭都喂不饱,还假快乐!”寨子里的人找乐不必有什么心理酝酿,场景设置,随机而动,能乐就乐。不仅找乐如是,就是求神求佛也是相当随机和粗糙的。

寨子里不仅在神龛、灶头、大门前插香敬神,就是寨子周围的大石、老树也供香炉,更好笑的猪圈、茅房有时也插香礼拜。敬畏大石、老树我觉得可以理解,大成怪,老成精,精怪不害人就得敬畏,然而猪圈和茅房臭烘烘能居神明鬼怪啊!然而在寨子人的心中就是能居住,我见过寨子人驱邪赶鬼,寨子人在一块红布包头披肩,腰围一条裙子觋师带领下,有的仗火,有的执平日赶鸡的竹筅,一边敲打,一边呵呵呵的驱赶,屋里的各个角落不能放过,屋子旁的茅房、猪圈一样不能放过,可见鬼怪是会像小孩子躲迷藏一样,会躲到人们不经意的脏乱处。

寨子里的人大概习惯了和神、鬼同处,习惯把自己夹在中间。平安无事时,寨子人把自己当作寨子的主人,夏夜里坐在寨门前,边歇凉边谈天说地,讲神明讲鬼怪,故事多多。一旦有点意外的事,哪怕是丢了一只鸡,便请神明作主,人退位打下手,这请神比起喊爹叫娘还方便。在田野里丢了东西,就顺手从田边折几根青枝,往田头一插,便向着土地公、土地婆告急。山上干活,突然肚子痛了,赶紧求助于“比力神”的神树,折下一枝,呵呵呵的抽打着痛发人。在水边受惊吓,就水奶长水奶短地喊着求保佑。大人做了,小孩学着,一代代相传,寨子里的人,人人都会几句通神之咒。

寨子里的人因为常与神鬼打交道,也有了这人与神鬼沟通的中间人。有了这个半阴人,把神、鬼、人沟通演绎得真真切切,幻境实戏,想像的事,真真切切地做着,如是日耕月耘,寨子里的人多出了一条心根,也就是感念着一切生灵,生有血肉,死有魂灵的这条根。

邻居宰猪,猪上架刮毛了,邻居奶奶拿着一叠纸钱,移着三寸金莲,走到猪尾垂下处,边焚纸钱边念叨着:“猪!化点钱给你卖双草鞋,好上路。”我知道邻居奶奶所谓的上路,是猪的灵魂归路。让它穿草鞋,好让它走在又长又滑的磨石路上,蹄不开裂,走好猪生之路。邻居奶奶确定猪有灵魂,且把生猪之路当作猪魂之路。我听过赶猪走长路给猪穿上草鞋的故事,邻居奶奶一定也是从这故事中知道,才惦记着给它焚去草鞋钱。

寨子的人面对弱小的牲畜,显得滑稽可笑,一手握刀,掌握生杀大权,一边又要念念有词,争表慈悲心肠,把屠宰变成了超生。“做鸡做鸭,该杀该割,后世不做猪狗畜牲,去做白脸书生。”腥红的血,就在这声声念词中滴尽,手中的刀在牲畜的最后一个强痉挛后放下,这一刻仿佛淡忘自己是杀生,而是在超度。

寨子里的人把自己当作家畜的上帝,牲畜的灵魂完全归宿在他的心中。然而山里的飞禽走兽,寨子的人所持态度也相当的矛盾,有时持主宾之礼,相互敬重,他们坚决不捕杀跑到村里的任何山气(飞禽走兽),哪怕是凶残的蛇,捕到了也要放生。有时又持着自己才是这方水土的真正主人,生长在这里的一切,都是上苍赐予他们的,于是寨子的人狩猎时,常群围一只猎物,十几条铳一齐瞄准一只野猪,好几个人一同对付一只山麂。

寨子里的人,虽然把自己定位为主人,主人就该能起主宰作用,但是飞禽走兽没食过自己的一粒谷,一瓢饮,主人之恩无处着落,无恩在先,岂可图报呢?山气归谁所属?寨子里的人把它归给了猎神“车三公”,于是出猎前寨子里的总要先祭祀“车三公”,得到车三公的默许,才进山捕猎。山林是寨子人的,也是这些山气的,在山林中,彼此是一种平等的,寨子里的人明白捕杀猎物是一种较量,猎物要比饲养的禽畜凶悍得多,于是寨子的人此时表现出凶狠和谨慎,摒息凝气,枪眼喷出的是你死我活的火花。狩猎回寨子,又得祭祀猎神,示谢之余,也让猎神把猎物的灵魂带回,这样才安心享用着野味。

寨子人虽然觉得每样生命都有灵魂,但不能处处留心,样样认真,养活一家人才是实实在在的大事,于是他们只能最用粗糙简陋的方式来抚慰精神。大概粗糙简陋也是一种境界,自然粗糙的大境中众生灵都能随遇而安,若是刻意就容不得太多,也许这就是粗糙人歪打正着的结果。寨子的人就这样随缘来,随机去,在神、鬼、人共同生存的空间里,给自己赢得了许多自主的空间

粗做人,讲究粗中平直,阳光下干农活,月光里谈气运;土地里种庄稼,床榻上育后代;厨房灶头冒灶烟,厅堂望月传祖训。老的说古,年轻的耕种,少的读书,人人安康,世代绵长,简单美好生活,寨子的人代代追求。年年新始,春联贴红,灶火通红,灯火点红,红红火火的日子多么美好,但这生活只有三天,就是过年的三天,这三天是弥勒佛管的天下。这三天一过,人生中的生、老、病、死样样俱来,天气里旱、涝、霜、雪常不期而遇,媳妇不育,禽畜瘟疫,森林火险,林林总总常把简单美好生活秩序打得七零八碎。寨子里的人不得不诚心祈求,悉心守护。

事关寨子生存、传宗接代、境内平安,不得马虎,再粗糙的人也得细腻做他一两件事。年年六月寨子定要大祭祀,祭祀寨子人信奉的真神马氏真仙。平日里再怎么粗陋,这个祭祀则不得半点糊涂,从老到少都得陪上虔诚,家家传训,处处要谨言慎行,屋里屋外除尘去垢,男女老少洁身净衣,寨上寨下禁欲素食。备供品、焚檀香,鸣礼炮;请社戏、游神明,一祭就是三天,寨子里的家家户户沉浸在一个隆重氛围中。诚心让真神能进天宫察地府,按寨子人的意愿,庇佑寨子合境风调雨顺,六畜兴旺,五谷丰登,丁才皆旺。可随之习惯粗来粗去的寨子人能细腻得起来吗,一家媳妇正提着供品沿寨岭一阶阶攀上时,突然窜出一条狗,人被撞了供品撒到地上,这媳妇能不生气吗,一气之下自然语重伤人,更让她不能容忍的是,许多人不责怪狗,反说她供品不洁净,真仙不收,媳妇听到这些自然指苍发咒。那些男人的嘴也干静不了,太阳下抬着真仙游走,当然很热,但不该扯衣角擦汗时骂“操她妈!”真仙的妈也能操吗?更可恨的是一些人不能禁持一下,游神队伍经过他家门前,他居然拐进家,就在大门后,叮叮咚咚地拉个不停;还有人趁热闹聚赌,乌烟瘴气;一些好酒的,趁机狂喝烂醉,还跑到祠堂祭坛前胡言乱语,递烟、吐痰;等等等等!老人只能声声感叹:粗人!粗人!当然那些人不觉得犯忌,习惯就是如此,有什么大不了。

真仙也许并不是不能容忍这近于丑陋的粗陋,对寨子的庇荫粗心大意,也和寨子人生活一样,也是她的习性。即便很隆重谨慎地请了真仙,真仙并不能赐福如愿,寨子里依然出现着不大不小的怪事。寨子里就发生过小媳妇被山妖迷走,发生火灾,小灾小劫自是年年而往。但寨子的人没有放弃年年祭祀,就如现在的猫不怎么捕鼠,但寨子人依然饲养,这大概也是一种生活习性吧!寨子人依然过着自己粗陋的生活依旧以凡人之心度神明之怀,雨下多了,就在寨门前焚烧破衣,让烧焦味冲霄,让天神误为凡间烘衣烧焦,而让天放晴;孩子突发肚子痛,顺手扯条女主人的围裙抽打,说是孩子冲了什么神,但这些神也怕扫把、围裙等有种贱威的东西。神、鬼、寨子人只能这样既相克相生简单和谐振地相处着。

田螺子不过缺!在如今的风雨声中听起来别扭,一场大水来了,哗啦啦地流着,田螺子不过缺,我带你走吧!田螺子被冲到了溪里,随溪水被流到好远好远的地方;一个喜欢土货的人,轻轻哼着,田螺子不过缺!我带你走吧!一把提起三五粒,装满一篓坐车上了城里的市场。田螺子一个个过缺了,寨子里的人也学着慢慢地在向外搬,寨子像个糖尿病患者,一天天瘦身,她再也守不住田螺子。田螺形的寨子,寨子就要空了,就连真仙民间信仰文化人挖掘走,登到大雅之堂,还关寨门吗?

201078日于听月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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