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物轻人重，人命关天。我们的生命，可以为保卫祖国不受侵略而牺牲，可以为捍卫领土完整而牺牲，可以为亲人不受胁迫而牺牲，可以为拯救他人于危难而牺牲.....

　　2008年地震的时候，我在×银行绵阳市分行工作。强震过后，我们在单位的停车场搭起了一个白色的大帐篷，简单摆上桌椅，建立了临时的抗震救灾指挥中心，我是负责救助受灾员工及其家属的人员之一。
　　
　　地震时，单位下设北川的县支行受到了重创，支行的员工仅有几名逃生。有一个男同志很幸运，地震那天一大早，他就被派往乡区的营业所办理公务，而这个乡区恰好不在震中心。强震过后，这个男人冲进营业所那个到处都是裂缝即将倒塌的金库，将6万多元现金抢救出来，然后徒步向绵阳出发，他走了好几个小时，才拦下一辆车将他送达绵阳。当他把带有体温的现金交到单位领导的手中时，在场的人员感动的几乎要落泪了。领导非常激动，当场给予了他极高的评价。在领导滔滔不绝地对他发表赞美之词时，我递给他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并悄声问他：“你的老婆和孩子呢？”他擦了擦汗污的脸和手，轻轻地回答：不知道。”这个老实的有点木纳的男人，他是真的不知道啊。随后的日子里，我们到各个安置点、医院寻找他的亲人却未能找到，十天、二十天、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他的父母、妻儿终被列为失踪人员，今生已是永难相见了。我想他的内心应该是十分悲痛的，但命运之神却没有给他流泪的时间，而是用神奇之手将他推上了人生的高峰。
　　
　　这个男人被单位定为抗震救灾英雄人物报到上级，他在悲痛中忙着写材料、汇报事迹、接受专访。他的先进材料是由我来执笔润色的，虽然我并没有看见当时地动山摇的情景（地震时，我胆战心惊地爬在办公桌下，地面剧烈地摇晃，天花板噼呖啪啦地掉下来，办公桌散了架砸在背上，我却感觉不到痛，只是一径地念叨着：“菩萨保佑我女儿……菩萨保佑我女儿……”），也无法想像他在冲进金库的一刹那在想些什么，但我仍然尽职尽责地将他平铺直叙地先进事迹修改的催人泪下，并在领导的授意下将某些要点作了夸大。
　　
　　这个男人一路从市级英雄、省级英雄到最后被评为国家级英雄，各种光环笼罩在他头上。他到北京接受了表彰，受到了中央级领导的接见。回来后，他在全行做了报告，在场的听众既有人感动落泪，也有人窃窃私语，当然更有人无动于衷，而我却一直手捧茶杯，把头垂得很低很低。在氤氤氲氲的热雾中，我无声地哭泣，滚烫的泪水滴落在茶杯里。台上的人在作报告，他的形象光辉而又高大，他的声音慷慨而又激昂，可是在模糊的泪眼和跌宕起伏的演讲声中，我恍忽看到和听到的却是父母微弱地呼唤着儿子的声音，妻子伸出流血的手臂摸索着幼儿的身躯，儿子在惊恐中狂喊：“爸爸，救命呀！救命……
　　
　　无独有偶，分行另一个男同志也很幸运地没有被埋入废墟。这是个年轻且颇有才华的青年，因为不甘心在北川小小的县城里埋没才干，家人动用了大量的关系和金钱，终于将他调到了绵阳市分行的重要部门负责重要工作，而他的父母妻女仍然留在北川。刚到分行报到没几天，地震就发生了，分行要求全体员工坚守岗位，力争在第一时间抗震自救，恢复生产。这个男人没有听从领导的指示，他悄悄地背着干粮和水，向北川县出发了。从绵阳开往北川的车辆只能行到安昌镇，前面的道路已在强震中断裂。没有车就只能徒步前行，一路上，暴雨沥沥不停，余震连续不断，房屋还在继续倒塌，逃难的灾民扶老携幼从地狱中出来。人群中没有亲人的身影，男人的心中七上八下，时而惊惧绝望，时而满怀信心，但他始终没有流一滴眼泪。
　　
　　夜幕降临时，道路已被滑坡的山体和滚落的飞石阻断，无奈，这个男人只得手脚并用地翻山越岭，承受了余震的恐惧，躲避开滚石的袭击，强忍下夜晚的寒冷，经过一天一夜的跋涉，他终于赶到了北川县城。老县城已被滑坡的山体淹埋，数以万计的生命来不及呼救就被埋葬。新县城到处都是倒塌的房屋，到处都是伤痕斑斑的尸体，到处都是废墟中渴望活着拼命挣扎的手臂，哀恸声声，满目凄凉。山川已改变了模样，河流已消失了生机，街道已扭曲了方向，整个县城面目全非，家在何处，哪里是家。拖着打满血泡的手和脚，男人发狂地四处寻找，眼睛像雷达一样在废墟和灾民中搜索。老天眷顾，他终于在北川中学的操场上看到了父母妻儿的身影，他们都活着！
　　
　　父母紧紧相依相偎，妻子紧紧搂着年幼的女儿，他们的身体没有受伤，但他们的神情却是大灾后特有的麻木，他们的眼中也满是对未来的迷茫。昂扬七尺男儿瞬间热泪滚涌，冲上前深深地、深深地搂着亲人，泣不成声的嘶吼着：“再也不分开了！再也不分开了！”
　　
　　男人的回归给全家重新注入了生命的活力，家没有了可以重建，财富没有了可以创造，只要人活着。全家人开始振作精神，加入到救援父老乡亲的队伍中。和别人分食一片饼干，同饮一瓶水，把肩膀借给失去亲人的人靠一靠，陪着哀嚎的人流泪，搀扶受伤的人到空旷安全的地方，帮着包扎一下伤口，虽然他们的救援力量是那么的薄弱，可他们觉得这是应该做也唯一能做的事。
　　
　　几天后，这个男人带着家人在救援部队的帮助下回到了绵阳。回到单位，他第一件事就是递交请愿书，请求调回北川，支援家乡建设，领导二话不说就批准了他的申请。几个月后，我陪上级领导前往北川县擂鼓镇视察工作时看见了他。10月的灾区天气异常阴冷，山上流泻着沁骨的寒风，他坐在板房外的业务咨询台前，脸上满溢着温暖的笑脸，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灾民，如何对丢失的存折存单挂失补办。我没有询问他家人的情况，因为在他的脸上，我已经看见了他们全家幸福的春天。
　　
　　在灾后自救的日子里，各级各部门都忙碌地评选着抗震救灾的先进个人和集体，弘扬着抗震救灾的先进事迹。看着下级机构报上来的先进材料，我总是哭着笑，笑着哭，多么无畏的品质，多么崇高的人性，在大灾大难面前，即使是久有怨恨的两个人，也能相携相扶，救人救己啊。
　　
　　可是有这么一份材料，让我看了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不知该鄙视还是该佩服。在一个极重灾区，县支行领导组织十多个青年员工冲进岌岌可危的办公楼，将重要的印章、档案和办公用的十几台微机抢救出来。我以为这份材料夸大了事实，可前往支行调查才知道确有此事，且一点都没有夸张。当支行的领导向我讲述着他们的英勇事迹时，一股强烈的愤懑之情直扑胸臆，我恨不得跳起来掴他两个大耳光。
　　
　　多么可笑又可悲呀！如果当时余震来袭，房屋倒塌，那十多条年青的鲜活的生命，就要连同所谓的“集体利益”、“集体财产”一起压在瓦砾下，而他们的父母将会肝肠寸断，他们的爱人将会悲恸欲绝，他们的子女将会沦为孤儿，而作为他们的领导又会怎么样呢？
　　
　　物轻人重，人命关天。我们的生命，可以为保卫祖国不受侵略而牺牲，可以为捍卫领土完整而牺牲，可以为亲人不受胁迫而牺牲，可以为拯救他人于危难而牺牲；我们的生命，甚至可以为一片森林不受焚毁而牺牲，可以为一处海域不被污染而牺牲，可以为一只濒危动物不遭猎杀而牺牲，但我们的生命绝不该为所谓的“集体利益”、“集体财产”轻易牺牲。
　　
　　在危难的时候，我们应该学会拒绝某些存在威胁而又毫无价值的指示，我们首要是保护好自己的生命，因为，生命不只属于“我”，还属于所有爱着“我”的人。

【责任编辑：可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