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串联结束回校闹革命，男孩这才知道老师们都被集中到县学习搞运动了。他还知道，其他老师都被斗得很惨，唯有他的班主任躲过了这个劫难。

　　那是一个极普通的瓶子，立在老师的讲台上，夕阳的余晖把瓶子映照得剔透晶亮。老师没有说起瓶子，似乎把它忘记了，只是不停地讲解课文并不时地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着。而我们虽没人小声议论，但从那诧异的眼神就可以看出，大家都在猜想瓶子里是什么？
　　
　　铃声响起，下课了。老师收拾好讲台上的东西，这才一边拿起那只瓶子，一边说，耽误同学们一会儿。老师微笑着说，谁知道海水的滋味？没人回答，教室里一片沉静。哦，不要紧，这只瓶子里装得就是海水，是张老师从青岛带回来的，你们谁想知道它是什么滋味？大家面面相视，仍然没人应声。这会儿一个坐在中间偏右的男孩站了起来，老师，我来。说着，那个男孩走到老师的面前，接过老师手里的瓶子。可以看得出，他有些慌乱，掀瓶盖儿用猛了力，瓶子里的水喷撒出来。他那瘦弱的小手好像有些颤抖，瓶口划拉到鼻子上了。然而，他没有犹豫，仰脖儿喝了一口。这次，又是用过了力，呛得他大声咳嗽起来，惹得大家哄笑起来。男孩脸红了，嗫嚅着说，海水是咸的……
　　
　　老师说，是啊，不尝试就不能了解，不了解就不能说是对还是错，做任何事情都要有这样的精神。男孩没想到老师会表扬自己，更没想到从那以后，老师格外地关心自己。老师把好多男孩从来没见过的书推荐给他阅读，鼓励他要爱读书，读好书，学好人，做好事。一次，男孩在自习课的时候看一本小说。他见老师来了便把书放在桌洞里，借着桌面的隙缝痴迷地看着书。细心的老师还是发现了，书被老师收走了。当着在场的同学，老师说，再也不借书给他了。哎，怪谁呢？为这，那个男孩在私下里不知哭了多少回呢。男孩记得那是一个星期的早晨，老师来到他的家。男孩即高兴又不安，他不知老师来的目的，也许是那件事儿？男孩不敢想了，更加局促不安起来。那天只有他和姐姐在家，谁知老师什么都没问，一边帮姐姐捡准备磨面的麦子，一边拉起了家常。她们说到了高兴的事儿了吧，便爽朗的笑起来。老师要走了，这才对男孩说，课外的读物怎能在课堂上看呢？说着老师像变戏法似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本书来，好好看看吧。可不许在课堂啊！老师说着丢下书便走了。男孩看了看那本睡在梦里都在想的《钢铁是怎样练成的》苏联小说，惊喜的愣在那里好一会。那边，姐姐埋怨他，这么大的人了，老师走了也不知去送送。他这才嗯嗯着要走出去，姐姐嘀咕着，老师早走远了。这时，姐姐拿出一双崭新的黄球鞋来。试试，你们老师给的。姐姐说着扬了扬手里的鞋子。哦，老师真细心啊。她一准是从他大晴天还穿着一双旧胶鞋看出的，男孩接过球鞋，心里很温暖。
　　
　　第二天，老师在开讲前说了一些让男孩听不明白的话，他只知道老师要他们安心读书，其它的事情，你们还是个孩子，没有能力去分辨。男孩意识到了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凭空增添了点什么，让他想起就有些怅惘。男孩意识到的什么果然发生了。那天，中学的学联革命造反宣传队在男孩的小学的墙上贴出一张大字报。男孩看了只知道意思是全国都在造反革命，小学为何死水一潭？要全校的师生赶紧行动起来造反、革命，揪出学校里走资派，横扫四旧和一切牛鬼蛇神。从那，学校不安起来，躁动起来，悄悄一种莫名的气氛在平静的校园弥漫。
　　
　　男孩记得，那是个没有月色的晚上。男孩一撂下饭碗就匆匆赶到学校，老师见男孩来了，便神情紧张地关上房门。老师说，我这屋里有些书，你把它带回家藏起来。无论何时，都不能告诉任何人。说罢，老师黯然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直直地望着屋顶。男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老师遇到了什么麻烦。他看见老师要他收藏的书籍，都是他平时喜欢的和看过的，这有什么啊？男孩有些纳闷，可他不管这些了，不能让老师为这些犯难。男孩想拍拍胸脯，说些诸如发誓之类的话，他又不知从何说起，吭哧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不怕。男孩把书背回家，悄悄地藏在他的床底下，收拾完毕，男孩倒在床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那夜，男孩做了个恶梦。梦见他的老师被很多人围着，老师手捂着脸不时地发出惨痛的叫声……
　　
　　该是上课的时候了，校园里乱糟糟的，老师的宿舍被很多人围堵着，屋子里被翻得乱七八糟。老师被几个人挤在墙角，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抽泣。是那个带体育的大个子老师，在大声逼问：你把那些封资修的黑书藏到那去了？没有回声。体育老师气急败坏，暴跳如雷。他大声喊着，在仔细查查，我不信能插翅飞了？男孩心里打个激灵，急忙转身奔向教室。没多时，大个子体育老师来了。他拍了拍讲台，厉声说，你们的班主任是黑帮，她藏了不少封资修的东西。你们想想，她在课堂上都讲了哪些，谁知道她的黑书下落?知道不说，那就是黑五类了，我们革命派是要把他打倒在地的，还要在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课堂上顿时气氛紧张起来，大家都耷拉着脑袋，没人赶出大气。体育老师看了看，并没有发火，却声调温和起来，有知道的下课后去找我，我会保密，绝不说出。体育老师走了，课堂上说也没有说话，男孩看得出，大家心里都在纳闷儿，好好的班主任，和蔼可亲，黑在哪里？错在哪里？男孩呢？心里更是沉重，他担心会有些麻烦。
　　
　　麻烦真的来了。下午放学的时候，男孩被体育老师叫到办公室。男孩想不到，平时就很凶的体育老师，这回却没有了脾气。坐吧，来，坐。男孩心里像揣只小兔子，一个劲儿的跳个不停，局促不安地坐在那里，手脚也不知放在那里好。体育老师开腔了，有同学反映，你的班主任经常给你书看？有这事吗？男孩不敢撒谎，却又不知如何回答。不说不行，说，怎么说？男孩想到海水，想到老师的话。老师的那些书都是一些英雄人物、顶天立地，这书就怎么成了坏书呢？不看是不知道的看了心里就有个大致。老师交待的事情到哪里都不能说。可眼下呢？就说是《雷锋日记》吧，这不碍什么。体育老师显然对他的回答不满意，问，还有呢？男孩红着脸说，自己因为在课堂看课外读物，被老师发现后，就再也不借书给他了，这事班里的同学都知道。体育老师猛的站了起来，一拍桌子吼了起来：有人看见，是你把书藏起来了。这一吼，办公室的老师们都惊讶的望着这里。男孩流泪了，吓得一个劲地囔囔着，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看样子体育老师也是瞎蒙，心想孩子不经咋呼，哪里见过这场面，到时还不是尿在裤裆里。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问不出个头绪了，就叫男孩回去后仔细想想，然后，写成大字报揭发出来。男孩应诺着走出办公室，老远了还回头望望……
　　
　　校园像一堆干柴被点燃了，点燃的干柴燃烧出熊熊的火焰。到处是打倒的标语，到处是造反的口号。号外，xx是反革命，xx是投降派、变色龙。遭受攻击最多的自然是男孩的老师，老师的住处被贴满了大字报。男孩没有参加这些活动，他被中学的几个喜欢打乒乓球的好朋友拉去到乡下搞串联、宣传去了。那些好朋友告诉他，下乡一样革命。其实，这些好朋友们都是家境困难，到外面去串联，就是很少的一部分费用，他们也是难以拿出的。
　　
　　串联结束回校闹革命，男孩这才知道老师们都被集中到县学习搞运动了。他还知道，其他老师都被斗得很惨，唯有他的班主任躲过了这个劫难。男孩守住了这个秘密，运动小组的人无法找到男孩班主任黑书之类的证据，更也就无法给她定性了，只好叫她靠边站。男孩后来还知道，体育老师整她的原因是因为恋爱不成的报复。再以后，男孩参军走了。从此，再也没有了老师的消息更没有再见到他的老师。
　　
　　四十多年过去了，这时的男孩早已是两鬓斑白了。可他的心里依然会时时想起他的老师和老师留给他的那大一袋书，想起书里夹着老师写给他的留言。书，我是留给你了，会有用的……他还想起那瓶子里的海水……他甚至想到，假如有一天老师能再问他海水是个什么滋味的话，他会告诉老师，海水的滋味很甜、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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