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

　　

　　常有人问我会不会游泳，我便笑，说会一点。

　　

　　我是南方人，三国里说，北人不习水性，而南人深谙。何况祖辈居东南海滨，临水而居。

　　

　　记得上小学时就已经会狗扒一式，教我的是邻居的几位大哥。我们都是这样，大的教小的，一茬一茬教出来的。夏日的周末，特别是暑假期间，每逢中午，大哥们便到门口叫，说游泳去。母亲并不阻挡，只是嘱咐他们要多照顾着我，他们应着，我便跟在后面屁颠颠的。我们游泳有个好去处——在山脚下的一口灌溉井，井口大，直径超过十米，井深——井深不深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看这口井的水是否冬暖夏凉，这里头的道理我就不细说了，相信大都知道。通常初学者都是挑水浅的小溪小河什么的勤加练习，待得狗扒式有点模样了，再往深里去。我们却反其道而行之。你问我怕吗？怕啊！能不怕吗？幽幽的井口朝着天，对从未涉水的我来说，那就是吃人的大嘴。大哥们有办法，他们裤子一撸（夏天我们一般就只穿短裤一条），扑通就下去了，半晌冒出个头，抹一把脸上的水，说我，坐着看，先坐着看。我就坐着看，看他们浪里白条，看他们锦鲤摆尾，看他们悠游自得，心就痒了，坐不住了，也不怕了。这是大哥们要的效果，先让我去了惧心，有了欲望，蠢蠢欲动了，其中两个上岸来，就近抙倒一棵香蕉，去了叶，留中间一节，两人抬着往水里一扔，紧接着又窜入水中，一人守着香蕉杆的一头在水中叫我，下来下来下来。这时我又抬不动腿了，来真格的时候，畏难的情绪又冒出来，不过较之前减轻了许多。他们一边鼓励，一边在水里如鱼得水地做着各式各样的动作吸引我。在他们的三催四激下，我一步一步到了水边，下去一条腿，试探着，踩稳了供人站立的伸入水中的青石条，掬水洗了把脸，撩水拍拍胸，这时，他们已经把香蕉杆移到我面前了，交待我，下来，抱紧了，没事的，抱紧就没事了，何况还有我们给你护着。我就横了心，软身入水，香蕉杆抱得跟铁箍一样，心里却激动得不行。待得我稍稍适应了，他们又交待我，学会蹬脚，就这么蹬，青蛙一样的。然后就玩自己的去了，留我一个人慢慢练习。还别说，蹬几天，感觉出来了，水托肚皮，身子轻了，很有撒手的想法，却不敢，还惧着。大哥们去了香蕉杆，叫我改抓青石条了，这回不是抱，是抓，抓个边儿。与此同时，他们一边给我示范手上的动作，怎么划，怎么拨。接着，他们围成一圈，鼓励我放手，教我手划脚蹬，他们说，没事的，沉不下去，有我们呢。有一个大哥说，我潜到你脚底下去，要是你沉下去，我给你顶上来。没容我说什么，他一个猛子已经入了水底。我胆气一壮，手一松，人却慌了神，忘了蹬，忘了划，头没入水中，好在旁边的大哥们七手八脚把我托出水面，慌乱中我还是呛了几口水，哈哈。因祸得福，这水一呛，把胆给呛肥了，我主动要求再来，这回我定了神，手一松就划，脚也蹬得特别有劲。居然成了！这回，大哥们又把香蕉杆拖入水中，要我守在旁边，自己练，看看要沉了，就抱香蕉杆。没多久，我就跟他们一样娴熟。

　　

　　在水里光是游泳，那没多少意思。我们玩游戏，水中的游泳。正手反手选出一人来，这人当英雄，其他的就是水鬼。水鬼们都到对岸去，叫声开始，各自入了水，这时英雄来了，他一跃而起，扑入水中，潜进水底，水鬼们紧张地盯着水面，不知道英雄会猛然在谁的面前出现，杀个措手不及。被抓住的就得轮换去当英雄。一时间，水面上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浪花四溅，时而鸦雀无声，时而惊呼尖叫。这是童年最激动人心的游戏之一。

　　

　　暑假虽说有俩月，可是好时光易逝，不经折腾，今天上山，明天下水，眨巴眼就结束了。于是交了学费，背上书包，到那四季漏风的教室里读“春天来了，燕子飞回来了”，春天在书本里，外面酷暑难当。放了学，凑一起，约好了午饭后去游泳。这时候游泳挑的就不能是那口大井了，得离学校近点，能听得见上课的预备铃，不致误了上学挨先生臭骂。离学校近的地方有一口池塘，也是灌溉用的，池塘里有鱼，最多的是蝌蚪，也有田螺，一巴啦一巴啦鲜红的田螺蛋挂在水草上。塘中有水浮莲，可见塘水是清是浊，但我们才不在乎这个，只要有水，水不臭，能没了腰，那便是可供游泳的去处，水浮莲开着花，清雅脱俗。现如今很多部门头疼水浮莲，却不知道它不光花开得漂亮，叶子还是喂猪的好料。塘边有树，柳树。树上有知了，烦人的知了，没完没了地瞎叫。我们一字排开，光着腚，朝池塘里尿，尿完了，扑通入水，水花绽开，知了霎时禁了声。又玩起游戏来。有调皮的，不躲不闪，抓着岸边的草露出腰来（游戏规定水鬼不能离水，离水算输，所以最少得保证脚在水里），笑眯眯地候着，待得英雄冒出头来扑向他时，“扑噜”一声，放了个红署屁（那年月我们那地方缺粮，红署是主食，吃多了却爱放屁，而且臭），英雄就闷了，无声息地没入水中。以为让屁给熏晕了，其实不然，狗日的沉入水底摸了把泥巴，给了放屁的一腚污泥。池塘边种着早季的红署和花生，饿了可充饥，当然，被主人家发现是迟早的，于是守着我们这帮“泥鳅”，等我们入了水，收拢了我们的衣裤，我们便晒麻了的草儿一样，只有央求的份。也只是吓唬，并不来真格的。忘乎所以间听到预备铃响，鱼窜上岸，抓了衣裤就跑，边跑边穿，常常穿反了裤子，扣错了扣子。那时头发理的短，省钱，没等我们到教室便干了。老师最担心我们去游泳，到了教室难免要察言观色一番，往往就盯住我们几个皮的。我们矢口否认，态度坚决，还一脸正义。老师有招，老师也有童年。他抓过我们当中一位的手臂，用指甲划拉一下，一道白，厉了声，喝道，还辩？！我们便低了头，罚站是最轻的。

　　

　　中学离海近，我去游过一次，便再也不去了，出水一身盐坷垃。也去小溪里游泳，枫慈溪是常去的。回想起来，游泳最佳的地方便是这里了。但是溪水浅，水草多，石头也多，游戏不了，玩的最多的是掏河虾。静静地，屏住气，看准了，眼疾手快，得手的却少，白搅一股浊水。有时白瞎了半天时间，它却在你眼皮底下不明不白消失了。正失望着，猛然发现自己汗毛奇迹般长了好多，再往下看，啊哈，下面也有，居然男人了。其实是泥尘附在汗毛上的缘故。

　　

　　上到高中我便没再去游泳了，细细算来，近二十年，而那入骨入髓的凉意，那四溅的水花，那光屁股落荒而逃的狼狈，却常常不期而至，入得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