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我在诵读这些沉甸甸的诗文时，还隐约地听到了北宋年间以植梅而闻名的歌者杜师雄，在项王灵祠前肝肠寸断的哭声。英雄是没有眼泪的，但这并不能阻碍他在崇拜者动情的眼泪中成为永恒的标杆。

　　来到乌江镇。码头上人群熙攘。我知道他们是要渡过这从历史深处滚滚而来的江水。他们无暇顾及到两千多年前的那场史诗般的战争大幕即将落下的时候，英雄盖世的形象是如何的饱满和神武。然而，项王被汉兵一路追杀，孑然一身奋力拼杀在这空阔荒芜的江滩边的激烈画面，依然会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的面前。他最后饮剑身亡的气度是那么的激越和悲壮；他深邃的目光是那么的忧伤和纯粹。雾慢慢地聚集在浩淼的水面上，升腾起来，形成了厚厚的白障，人们视野模糊。那些具有浓郁生活味的脚步被迫滞留。此时，我听到了江水拍岸的声音，虽然潮湿得令人迷惘，但一点也不寂寞。因为我们站在北岸的姿势竟是如此的一致，并且朝着阡陌纵横的江东，楚霸王项羽的故乡。
　　
　　我徘徊在长满芦苇和蒿草的滩涂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迈着沉重的双足，渐渐地远离了嘈杂的行人，独自寻找时间那扇幽暗的门洞。想叩开它，目睹着那年惊心动魄、战事频仍的秋季里，王者愤激而沮丧的面部表情。这也是秋天。风霜冷落，枯叶飘零。我居然能在浩荡摇曳的芦花丛中，看见了一只精美的蝴蝶，低回旋舞。我不是唯一的欣赏者，她哀伤的绰约风姿于偌大的充满悲意的舞台上，演绎着一场缠绵悱恻的生离死别的爱情歌剧，不时地引起了秋虫阵阵如泣的空鸣。我和那些秋虫惊异于她的绝代风华，痴迷着这幻觉中痛苦和幸福的味道。蝴蝶是花朵的灵魂，花朵却是女儿娇媚的容颜。我知道，这只蝴蝶的前身一定是楚河汉界的格局里，那个正值芳龄的名叫虞姬的女子。人世间纵然有姹紫嫣红，霸王却独爱她这一种。虞姬曾和项羽一起兵困垓下。那时，漫延的烽火烧红了暮色渐围的古战场。霸王听到了凄凉哀转而又熟悉的楚曲，以为气数已尽，不禁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曲终兰烬落，妩媚的虞美人便闻声起舞，泪如断珠，拂袂和唱道：“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偷生？”这两首荡气回肠的哀曲，竟成了令无数过往的文人们为之动容的情深意切的绝版组歌。她手握利剑，毅然抹向自己白嫩的脖子之时的短暂回首，应该永远凄美地定格在王者痛苦不堪的心里，以及我们后人日趋完美而怜香惜玉的想象里。
　　
　　我全身心地把自己放置于秋风萧瑟的季节边缘，伤感的氛围笼罩着这荒草连天的江边。我决定徒步走向东南不远处临江而立的凤凰山，去拜谒这叱咤风云横贯古今的英雄人物。
　　
　　霸王祠，耸立在世人情感与精神价值的制高点上，召唤着前仆后继的后来者虔诚的步伐。一路上，即使没有马匹的嘶鸣，天气还是那样的晦暗。可我心里十分清楚，走近英雄时的心跳正在加快，逼近并欣赏英雄的情怀是一种表达敬意的存在。宁静的驻马河早已湮没了秦朝末年的刀光剑影，以及乌骓惨烈的扬鬃奋蹄。回归到平静的现实时光里，有秋风渐起，黄叶缓落的肃煞景象。我尾随在如织的游人后面，怀揣着凭吊之情，趋步向前。一眼就看见了唐上元三年（762）李白的叔父李阳冰的篆额“西楚霸王灵祠”。如今的享堂香火繁盛，人们朝圣般地涌进了雕栏曲折、长廊环绕、四壁嵌满碑文的庭院，都想亲眼目睹这位拔山举鼎的英雄风采。他的塑像显现了王者勇猛与彪悍的神态，同时人们也能从他狭窄的眉宇间读出了他性格上的骄矜与刚愎。我们面对着模样清晰而且有真实感的项王时显露出高山仰止的心情，也在那些被后人记载着的白纸黑字里，以虚拟的形式点点滴滴地渗透出来，有思绪缜密的描述，也有情愫高度凝结的诗意传达。历史常常以低温而真实的面孔出现在浩瀚若烟的典籍里，翻开后却依旧会飘飞出许多带有感情色彩的文字，这些文字的背面始终隐匿着执笔者的赞美或者惋惜之情。
　　
　　唐会昌元年（843）宰相李德裕曾撰写《项王亭赋并序》，慨叹道：“尚识舣舟之岸焉，知系马之树，望牛渚以怅然，叹乌江之不渡”，并给了项羽“后之英雄莫高项氏”的极高评价。
　　
　　晚唐诗人杜牧认为项羽不该放弃早年在苏州第一次斜觑秦始皇时，发出的“彼可取而代之”的铮铮誓言；他完全可以渡过乌江，东山再起。于是杜牧扼腕写出了《乌江亭》：“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北宋政治家、文学大师王安石的看法有所不同，他认为项羽败北，自刎乌江岸边的结局归根于他战略上的短视以及其它不可原谅的错误。王安石的《题乌江项王庙》：“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犹在，肯为君王卷土来”确实引人深思。
　　
　　我在诵读这些沉甸甸的诗文时，还隐约地听到了北宋年间以植梅而闻名的歌者杜师雄，在项王灵祠前肝肠寸断的哭声。英雄是没有眼泪的，但这并不能阻碍他在崇拜者动情的眼泪中成为永恒的标杆。那些关于英雄的文字和形象不定时地激活了我们内心的疼痛，并且鞭笞着我们意志上的卑琐与虚弱。他的神圣目光会直接抵达我们生活的幻境中，仅存着的那一点黑暗的偏隅，使我们在英雄匮乏的时代里小心地呵护着想成为英雄的梦想。
　　
　　时近日午。雾已经大面积地散去。凤凰山上，霸王祠前。悠扬的钟声响彻于耳。我在远眺着蜿蜒东去的长江里百舸争流；阳光下，江鸟旋翔。波澜壮阔的秦汉故事已成过去。可我仿佛看到了山脚下，江北那片沙子铺成的空地上，项王伏剑时最后的一瞥中，他心爱的乌骓马悲怆离去的背影，在荒草蔓烟的岁月里，逐渐地随风消佚。我想，项羽终究是一个不死的英雄，因为他能够漠视人间的飞短流长，他能够决绝而去。真正的英雄是不在乎江山永固的痴言呓语。雁过留声、爱慕如花的女眷或许是他生命里终极的期待和守候。虽然现实难以如意，人性难以完美，但英雄精神的烛光还在穿越千年，并将继续照亮着人们贫瘠的心灵。
　　
　　宽容和怀念便是最好的抒情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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