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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善同归访岳城
——刘亮程
一口古井一座庙
岳城不是城，它是汝河南岸的一个偏僻的古老村落。
岳城曾是城，一座没有围墙的城，一座在虔诚中传承子嗣和香火的城。
按照当地民间的说法，过去这里聚齐了除城隍神以外的天地全神。城隍是司城墙的神，他之所以缺席，与此地特殊的地形地貌有关，中间是一片凸起的高地，四周是纵横交错的河流，清代以前漕运曾是这里的主要交通方式。让人们念念不忘的是，过去这里没有一寸城墙，却建有四座气势恢宏的城门，城内寺庙殿堂之多之壮观闻名遐迩，让人叹为观止。
朋友曾在岳城工作生活了四年多时间，他熟悉这里的沟沟坎坎，与这里的人们朝夕相处，与他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告诉我，岳城有着厚重的文化底蕴，有着许多值得回味的东西。要了解这儿的历史人文，有一个人不得不提，他在当地有着“活历史”之称。这无疑勾起了我的浓厚兴趣。
一下车，我们寻访的主人田保民早早迎候在门前。老田六十岁上下，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他热情的话语透露出一股淳朴、儒雅之气。他引我们进入一处农家院落。宾主落座，他一边给我们沏茶，一边用地道的河南口音娓娓道来，对我来说，他的讲述就像铺开了一幅幅神秘而多彩的历史画卷。我迫不及待地表达了到实地体验一下的想法，老田欣然应允，带我们去看几处“古迹”。
烟花三月，万物葳蕤。穿行在沟壑田垄，整个世界一片苍翠，每一根神经都被染绿了。调皮的鸟儿鸣啭着，飞过头顶飞向原野。一望无际的麦田迎风起舞，仿佛听得见麦苗拔节抽穗时的深情咏叹。大片大片的油菜低下了沉甸甸的头颅，暗自窃喜，盘算着即将到来的丰收。田间的野草你一群我一簇，交头接耳，不断调试着大自然最动听的曲调。
一口砖砌的老井出现在眼前，上方下圆，由宽厚的上下砖相扣砌成。井口里的砖块黝黑发亮，砖缝中挤出几株细长的叶片探头探脑，像是要走出来一探外面世界的惊奇。借助微暗的光，隐约可以看见清莹莹的水流。井沿处，有几块青石板平整地摆放着，显然是经过精心整修的。在一块光滑的石板上，赫然刻着“万善同归”的字样。老田是县文物所指定的兼职文物管理员，他说这口井檀木铺底，井水清澈甘冽，熬粥米易烂，冷饮不生病，他和他的祖辈们是喝着这口井的水长大的。“吃水不忘挖井人。老井能够保存到今天很不容易，我会倾尽余生保护好这老井”。充满磁性的话语中，能够感觉到老田的那份执着、赤诚与感恩。至于老井的年代，老田说没有人能够说清，听老辈人讲至少应该有好几百年了吧。
关于这口井当地流传着一个传说。清朝末年，一场匪夷所思的大火烧毁了当地香火旺盛的“三清观”，心里肮脏、到处寻花问柳的元封道长和与道观相连的大街上十多家有过坑蒙拐骗行为的商户悉数被烧死，而在此借宿的穷和尚、被他尿过尿的商家以及心地善良的乡民却安然无恙。人们提出要自筹砖瓦、灰石，重建“三清观”。正在人们对所需木料一筹莫展时，穷和尚自告奋勇：“木料包在贫僧身上。”穷和尚靠化缘筹得了所需木料，装了满满几辆太平车，星夜兼程往岳城赶，哪知行至息县境内，被一个地头蛇卡住，非要交过路费不可。一怒之下，穷和尚把木料全部推进淮河。旱路不通，走水路。他通过地下水竟然把木料运到了岳城。此时，修建庙观的土石物资均以备齐，但等穷和尚的木料。说来也巧，那天夜里，有人听到古井里有鸭子呱呱大叫，就来掌灯观看，不曾想从井里漂浮上来一根木檩，急忙喊人过来捞檩条，捞了一根又一根，直到捞够建庙观所需的木料方才止住。可以想象，这口井寄托了多少人质朴的情感。
在古井西南300米处，有一处重修的庙宇——东岳庙。庙观位于一片距离居民区较远的开阔地，是在原址附近修建的，古铜色墙壁、挑角廊檐与周围居民的住房式样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是从远方走来的一位长髯飘飘的道人。当我们走进庙门的时候，有好几位村民模样的善男信女正在焚香祭拜，缭绕的云雾给人增添了一种神秘的敬畏感。进入大殿，人祖伏羲、黄飞虎、关帝等神像依次排开，庄严肃穆，如神灵此在。大殿外的左下方，两块斑驳的高大石碑斜放着，仔细观看，上面的字迹隐约可辨，一笔一划苍劲有力，颇有清人台阁体遗风。这是两块不同时期的墓碑，一块是清光绪十六年（公元1890年）三月二十八日所立。碑载：
重修岳城东岳庙碑记易日，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一，天人岌閠之故，一言尽之矣。盖天地间，有在天之鬼神，在人之鬼神。在天之鬼神典祀之神明是也；在地之鬼神，人心之神明是也。以人心主宰之神明，默契。两向冥漠之神明而室屋，屋中举凡一念一动，时若时有，已在上，而质在旁者，悚然不敢为非，油然相感于善。夫神教之有功于世道人心大矣。岳城南隅旧有东岳庙一座，中有正殿崇祀。东大帝左右配以两廊十司旁配群神，由来已久。岁久，神象庙宇俱以颓，敬本镇诸善士，目睹弗忍，相六村隅工，重加修葺，行见金碧庄严焕然一新矣，从益以后岁时。圣节，一方十文供养，香花骏奔瞻礼，而人心咸知有鬼神郎人心，咸知向善矣，是非第一美事哉，是从众善心诚，不数月而竣本镇。诸君子之功不可以湮没，弗彰也。时落成有日，时泐贞，以垂不朽于生，同仁免予言，以记其事瑾叙述，以谌都人士之有志于神教者，山主子世莱（侄）九江统领会首开列于后……
另一块是民国九年重修东岳庙的碑记。大意是说，东岳庙有两间正殿于光绪二十五年坍塌，其它的部分也已经颓废。几位于姓的知名人士为世道用心，命主持僧宏治利用社会捐款，修缮正殿、子孙堂、招待所和山门，前后历经十余年。主持僧仙逝之后，在民国六年，世昌、世津等人认为，义不可不终，不宜以失与而自沮，于是“踵其事以成之”。修复后的东岳庙金碧交辉，圣像端严，诸司森列，凡四方祷祝瞻仰者，睹其威严，可畏皆知赏罚之必公而善
恶之，无不报也。稍微怀有善心的人因之而易生好善之心，即使是恶人也不因为“遂沮其为”继续作恶。诸善士此举有功于世道人心不少。此碑为正邑生员于飞撰文，省立汝南中学毕业生于炳仁、杨新国、公丹书。
这两块墓碑都是老田费尽周折从当地老乡家里收集而来，目的是为当地留下一点历史遗存和文化的记忆。在石碑的上方，都刻有“万善同归”的题识，可以窥得一斑当时人们精神生活。在那个物质相对贫乏、灾难频仍的苦难岁月里，正是这样的崇拜与信仰构成了他们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给迷离的世界点亮了一盏灯。在那份虔诚中，我依稀看到了民族与文明史诗上熠熠闪光的珍珠。
诗意的田园
田保民先生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农民，当了三十多年村干部，按说世俗的浸染早该把他变成一介普通的乡野村夫了。可谁能想到，工作了大半辈子，与黄土地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老田却有些另类，偏偏醉心于只有文人雅士才肯玩的诗词歌赋，几十年痴心不改。如果你有机会到他家，相信你一定会为他精心营造的庭院所赞叹。这个小小的庭院以难以想象的方式颠覆着你的感觉，诗化的生活，生活的诗化瞬间拉近了你的距离。你会发现，满院的花草树木无时不在跃动着生机与灵感，几乎毫不费力伸手即可摘取，足以让人沉醉。我惊讶自己刚来的时候，竟然忽略了这里的美，差点酿成永久的遗憾。当我用心审视这处农家院的时候，荷尔德林的诗句早已按捺不住，“人，诗意的栖居。”院门小巧别致，一条彩龙盘亘在门围上方，飘飘欲飞，似有一股祥瑞笼罩，门围两旁有一副朱红对联格外醒目“田园和风入厅堂，家室瑞气映宅院。”进入院落，我仿佛来到了一片世外桃源，这是一个绿意盎然的世界，各种植物花卉争奇斗艳，几百种植物各得其所，被主人拾掇得井然有序。花木枝繁叶茂，高低参差，柔美婉转的枝条在绿叶的陪伴下自由地伸展，有的似天边拂过的红云，有的似大海中奔涌的波涛，有的似顶盔冠甲的猛士，有的似低首沉思的婀娜少女，给人以力量，更给人以柔情。在这里，任何的世俗纷争与烦恼统统被抛弃，你能做的只有去享受，享受那份心灵的恬淡与安然。我之前曾多次游览过植物园、公园、花木基地，见识过五彩缤纷的奇花异草，但总觉这些东西离自己太远，观赏过后似有一种距离，缺少真诚地交流和互动，它们不属于我的世界。在这里，漫步其中，我仿佛觉得是自己拥有了一方诗意的田园。惭愧的是，我不会做诗，没有诗人的才情与浪漫，对于心中喷薄欲出的感情找不出合适的文字去表达。好在田保民先生赠我一册他收集整理的已发表的《田园诗集》，替我说出了想说却不能表达的话。田先生在《小院漫步》的诗中写道：
清晨、漫步在小院
轻移双脚敲着点……
坐着自砌的石凳、静心阅览
蔬郁扑鼻、花香拂面
傍晚、漫步在小院
呼唤着孙子孙女……
即兴摘一朵鲜艳的小花
递到孙女的手中
为的是让她那稚嫩的小脸笑得
更加灿烂
童声雅语，回荡林间
闲暇、漫步在小院
哼曲说唱、吟诗撰联
白天、沐浴着阳光的倾洒
夜晚、仰视着空中的月皓星闪
院落虽小，依然能享受到春风
轻吻、夏雨浇灌
心底无私天地宽
人生不要总活得太累
淡泊名利，就是最好的消遣
要善于调整自我、去闷除烦……
田保民的诗中既有入世的激情与率真，又有出世的潇洒与浪漫，在我看来这是一种难得的人生境界。田先生不仅写诗，而且还爱好绘画、说唱和收藏。其简笔画线条流畅，布局合理，比例恰当，造型生动，其得意之作是详细画出了《岳城文物古迹简笔图》。他的绘画功底来自于父亲的影响，父亲田中武生前酷爱艺术，对民族传统文化情有独钟，一生致力于民间文化的挖掘与保护。我有幸目睹了田家的“传家宝”：父亲凭记忆绘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两幅彩绘《三清观全图》和《炎帝祠》。作品笔法细腻，结构紧凑，层次分明，用色大胆明快，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他笑呵呵地拿出了两片金黄的半月形铜簾，随着两手指头有节奏的抖动，清脆悦耳的韵律像山间的溪流在指尖自然流淌，他即兴给我们表演了一段朗朗上口的说唱词。我拿起簾子，在手上试了又试，就这么简单的乐器，不管怎么捯饬都不成曲调，也只能作罢，练就这么个手艺，决非一朝一夕之功。末了，他拿出两本他收藏于八十年代的老酒标，我们争相观赏着，品评着，“醉中原、林河醉……”一张张镌刻着记忆的酒标有的渐渐走远，有的焕发新姿，成为市场上呼风唤雨的翘楚，着实让在场的人们生出了不少感慨。
堂屋的大门旁边，县文联与诗词学会颁发的“诗教基地”的金色牌匾熠熠生辉，着实令人萌发诗意。在这片田园，他创作了不下百首诗词，或歌颂伟人英雄抗战、党的政策，或讴歌家乡亲人情谊，或感悟人生，或借物咏志。他的诗词朴素自然，不拘一格，或古典或现代，字里行间洋溢着乐观、豁达、积极向上的精神，毫无颓废哀怨之感，充满了浓郁的时代与生活气息，读后让人回味悠长。或许你能够在他的诗词中挑出瑕疵，或许你认为他的诗词过于浅显直白，经不起名家大咖们的推敲，但有一点是无比珍贵也是不容指摘的，那就是他用一个农民的朴实善良挚诚在快乐生活，享受人生，这样的境界远胜于任何一个职业写手。
徜徉在诗词与艺术的海洋里，老田自得其乐，悠哉游哉。
从记忆中走来
谈起岳城的由来，老田打开了话匣子，颇具镜头感的历史传说渐次向我们走来。
大约在一千九百多年前，外戚王莽夺取了西汉政权。汉高祖刘邦的第九世孙南阳的刘秀举起义旗，反对王莽暴政。在与“大新”军队的作战中，因寡不敌众，刘秀慌不择路，败走汝河，来到南岸的一个村庄。此时天色已晚，又困又乏加之受病痛折磨的刘秀在村东的“倒座观音堂”里倒头便睡，瞬间进入了梦想。恍恍惚惚中，有一位老神仙和一男一女两个打灯笼的童子来到身边，一遍遍亲切地呼喊“施主，服药”，又嘱咐道：“施主灾星未尽，切勿贪睡，请务必在鸡叫头遍时起身赶路。”刘秀醒来，借助微弱的月光，他发现观音堂破落不堪，正堂中央的观音菩萨和两旁侍立的金童玉女正是送药人。他赶忙洒泪跪拜，喃喃自语道：“危难逢新生，大事剂药成，菩萨托金梦，来日要报情。”赶在“新”军到来之前，刘秀逃过一劫。
刘秀登基后，念念不忘此事，重修扩大了观音堂，特赐“药成”为村庄名字。因当地方言把“药”读成“约”音，误称“约成”。从此“约成”名声鹊起，商户农人慕名而至，寺庙香火日盛，渐成影响一方的集镇。
对当地人来说，一个人的存在构成了岳城的“魂”。他就是家喻户晓的民族英雄岳飞。南宋高宗绍兴十年，即公元一千一百四十年，金兵南下，北方告急，岳飞奉旨收复失地。他帅军从临安出发，日夜兼程急速行军，当岳家军行至汝河岸边时，已是人困马乏，实在不能再行。当即，岳元帅吩咐在此安营扎寨，看到当地香火如此兴盛，岳飞便问：“这是什么地方？”军师说“回禀元帅，此乃约成镇”。岳飞一听，遂下令“到本帅本家了，歇息三日，再行赶路。”岳元帅把“约成”当成了“岳城”。由于岳家军军纪严明，秋毫无犯，与当地民众亲如一家。在这里，岳家军得到了很好的休息与补充，士气大振。渡过汝河以后，岳家军一路势如破竹，捷报频传，大败金兀术，让敌军闻风丧胆。为了纪念岳元帅，当地人将错就错，把沿袭了数百年的“约成”改成了“岳城”。从此，集镇的寺庙香火更加兴盛，岳飞——这位民族英雄的名字永远留在了汝河岸边，深深地扎根在这片古老的土地。
对于先祖，对于善与大爱，过去的岳城人以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信仰。他们选择了庙堂，选择了儒家佛家道家，甚至还有基督。在这里，各种宗教信仰相互渗透杂糅，维持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平衡，人们以自己的方式诠释着对世界、对社会人生、对爱与至善的理解。
解放前当地曾流传着：“息县的城墙，光山的婆娘，新蔡的牌坊，岳城的庙堂”的说法。岳城的庙堂究竟是何等模样？由于种种原因，如今它们早已毁坏殆尽，无法领略昔日的繁华。然而，从田保民的回忆和其父田中武留下的墨迹中，我还是能够感到那个让岳城人魂牵梦绕的存在。那是他们记忆中的家，是融化在血脉中的魂，虽然在岁月的剥蚀中依稀难觅。对田保民来说，生在这里是一种幸运，这片神奇的土地给他的生命带来了无尽的滋养，也成了他诗意生活的精神家园。曾经的庙堂载着他的梦想他的激情他的挚诚，化作永恒的记忆与光阴赛跑，给后来者以无尽的遐想。
跟随他的文字，让我们一起领略当时的情形：
首先步入三清观，庙中有庙紧相连。
人根老祖高楼供，三清尊神座正殿。
沿港五间翠云宫，星辰斗姥住里边。
留心再往两旁看，殿庙南北对称建。
十八祖十八母，阎王奶奶菩萨殿。
娃娃山奶奶殿，土地灶王面对面。
姜尚封神诸多有，形态各异雄姿展。
唐子庙不一般，雕梁画栋檐挨檐。
晴遮阳光阴挡雨，布局合理便游览。
走出庙观信步转，多处遗迹映眼帘。
天爷庙敬老天，倒座观音救皇难。
火神阁榭敞宽，炎帝祠下车马穿。
东岳庙西大寺，仨奶庙圣人殿。
岱王祖子在城北，西门桥头有三官。
关羽端坐关爷庙，牌坊落成道光年。
牛王庙显灵验，水牛塘中有奇传。
肖氏祭祖到祠堂，陕西商贾聚会馆。
赞美耶稣福音堂，祭拜龙王行大船……
我曾翻阅过民国三十五年的《正阳县志》，里面记载的各种寺庙多如牛毛遍布城乡，寺庙是那个时代最典型的见证和符号。如今，所有的一切几乎荡然无存，曾经的时代早已作古，那一个个虔诚的面孔换作了众多无信仰的容颜。不容否认，当人们把膝盖伸直，不再把自己的生死祸福寄托在神、佛、上帝，能够客观睁眼看世界的时候，社会与人自身才真正实现了进步。但我们同样不应忘记，我们的民族，我们赖以生存的文化就是这样的精神废墟和历史的夹缝中一步步走来的。保留一丝生活过的痕迹，留下一些先祖活过的证据，能够让我们真正认清此生的来路和去处。
从这个意义上讲，田先生做了一件有功于世道人心的大事业。
汝水悠悠
饭前的一段时间，岳城中心学校肖校长带我们在岳城的老城随意走走。肖校长面色红润，皮肤白皙，个子高挑，浑身透露出儒雅之气。肖校长是土生土长的岳城人，肖姓也是岳城的第一大姓，姓肖的人口能够大约占岳城村人口的六成左右。大学毕业后，许多人选择留在城市工作，怀着对故乡的眷恋，他果断留在偏僻的家乡任教，一干就是二十年。选择在家乡教书育人，他感觉每天的日子都是那么充实和温馨。
大部分村民已搬离岳城老街区，重新在人口较为稠密的新街安家。一些上了岁数的旧房和断壁残垣，犹如风烛残年的老人，有气无力地守候在这里暮雨听风，让人不禁生出“垂垂暮年，壮心不已”的感叹。我顺手拾起一块沉甸甸的散发着泥土气息的黑色的厚重老砖头，一道道精美的纹饰清晰可辨，仿佛有一种时空倒转的感觉。对于这样的老砖头，田保民情有独钟，院落的一角堆得足足有2米多高，砖头的纹饰图案粗略计算有几百种，波浪式、菱形、网状等不一而足。这些老砖曾经是众多寺庙的基石，有过无尚荣光，接受过不知多少人的顶礼膜拜。是啊！可以想象这里曾经的繁华，成群结队的善男信女纷至沓来，从那深情的一瞥中流露出的虔诚与满足，永远留在这些被情感浇筑的老砖上。纵横交错的河沟如今大部分已经干涸，青青的蒿草几乎覆满了沟底。顺着肖校长手指的方向，有一座老石桥，那就是岳城人津津乐道的“庙上桥”旧址，当年的人们把庙堂建在相近的两座桥上，寓意跨过人间即可到达仙界，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我们来到已经弃之不用的养老院，这里曾是炎帝祠旧址所在地。这里只有几栋被荒草掩映的破败的老房子，要不是过来人指点，没有人会把它与曾经庄严肃穆的炎帝祠联系在一起。这里的人们曾经尊崇供奉始祖炎帝，就像供奉黄帝一样。我不知道这里的供奉起于何时，有着怎样的渊源。作为炎黄子孙，在繁衍生息的峥嵘岁月中，他们记得自己的身份与来处，他们懂得感恩，敬畏先人的文治武功，知道在适当的时候献上祝福，我想这应该是一份比生命还要珍贵的礼物。田保民收藏有一块明代万历三十七年（公元1609年）所刻的炎帝祠石碑，石碑高0.95米，宽0.52米，花边图案，上镌刻文字为楷体。据石碑记载，炎帝祠为当年开封同乡会捐建。起因是本镇恒遭火灾，烟滔浊天，老百姓老幼惊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们想到了祖宗，想到了炎帝，他们需要祖上庇护，无时不在祈祷灾消福至，生意日隆，商贾云集，家家迪吉，户户均安。通过石碑，我仿佛看到了当年劳苦大众彷徨、凄苦与无奈的眼神。
一阵阵清风袭来，顿觉神清气爽。不知不觉，我们来到汝河岸边。阳光轻抚着千年汝河，像慈爱的母亲怀抱着可爱的婴儿安然入睡。湛蓝的天空白云浮动，时而化作高山峡谷，时而变作飞瀑流泉，让人分不清是天空主宰着时间，还是时间统治着天空。河岸两边的绿树郁郁葱葱，婀娜的倒影在清澈的河水中似凌波微步，又似哪位丹青高手在笔走龙蛇，挥毫泼墨，瞬间构成了一幅恬淡秀美的风景画。不，风景画怎堪相比？远处的河水中，一艘渔船静静地你看，几只雪白雪白的鸭子在河水中悠闲地游弋，时而扭动脖颈顾盼左右，时而跃出水面振翅欲飞，时而蜿蜒行进拨弄水花，画出一道道美丽的波纹。我那粼粼的波光不就是汝河智慧难测的语言吗？
或许，在全国的大江大河中，汝河在祖国的地图册上也不过是淮河的一条支流，一条很难找到的丝线，文人墨客的吟诵也不似许多大江大河那样荡气回肠。它没有长江的壮美，黄河的雄浑，也没有珠江的柔媚。它注定是属于平原，属于岳城这片土地的。英雄在它流经的地方逐鹿，史诗在河水中酝酿，它承载着古老灿烂的文明启航，一个个鲜活的面孔，一个个生动传奇的故事融汇在晶莹的河流里，化作成一缕缕清波，径直奔向时间的远方。历史上的汝河几易其道，曾历经沧桑，它深谙自然之道，顺势而为，包容一切，它有着不变的作为一条河的梦想。它从不艳羡其它江河的旖旎多姿，它以自己的方式在天地间行走，默默地传递着温情、爱与良善，古老的华夏文明因它而变得更加厚重与殷实。
汝河悠悠，它依然有自己要去的方向。
岳城，这个邻汝而居的古村落不知会走向何方？
岳城女孩
一个微信带来的消息在岳城的大街小巷传递。亦悲，亦喜。
远在浙江的乐清，一个叫梁鸳鸳的岳城女孩，两个孩子的母亲，正值二十八岁的花季年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让她失去了意志，她的心脏虽在跳动，但大脑已经死亡。这意味着孩子将永远失去慈爱的母亲，丈夫将永远失去美丽的妻子，父母将永远失去乖巧的女儿。年轻时，父亲梁前广高空作业时烙下双腿残疾，二女儿也双腿残疾，整个家庭只靠儿子打工和小女儿梁鸳鸳帮衬。面对沉睡的鸳鸳，亲人们早已肝肠寸断，泣不成声。
“她待我就像亲妈一样，从来没有吵过架。”在场的婆婆道不尽的惋惜。
为了延续鸳鸳的生命，亲人们做出了大胆的一个决定：捐献鸳鸳的器官，救助需要帮助的人。呼吸机被移除。她的一对角膜、一对肾脏和肝脏被顺利取出。当天，这些器官被移植到患者体内，五名患者因此得救。一个传奇，一次又一次感动，鸳鸳获得了重生。她活在获救者的身体内，活在千千万万人的心灵里，活在一脉相承的文化精魂中，这是爱的不变史诗，也是善的永恒颂歌。
刹那间，我觉得生与死的界限有时的确很难分得清。
接收到肖校长微信的一瞬间，冥冥之中，我感到有一种不朽的力量在岳城这片土地上升腾。它不属于物欲横流的世界，不属于没有信仰的躯壳。它在农民诗人田保民的诗行里，它与古老的汝河，与他们挚爱的家乡岳城，与那曾经存在的庙堂，组成了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元素，滋养着珍爱生活的每个人。
临别岳城，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我想起了岳城“万善同归”的石刻，它们不只是镌刻在坚硬冰冷的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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