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敢标榜自己是有德之人。在蒙受了足够多的愚弄和欺骗之后，我对所谓的“道德”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砖家们说这叫“反智倾向”，我想自己应该是“反道德倾向”。原因无他，好多道德其实都是伪善。当你发现那些哄着骗着让你去学雷锋的人，而他们自己却在争着抢着做和珅时，你又会作何感想呢——何况雷锋本身就是个假货！然而，生活在社会当中，时常面临道德的考验，比如公众场合下的——“让座”。
　　
　　在郑州那会儿，坐公交车，如果你身旁有站着的老人，经常会遇见这样的情况：只见他一句话都不说，就默默地看着你，面带含蓄的微笑，瞧那神情，就好像你是他的亲外孙似的。这时旁边如果有个热心乘客给他让个座，待他坐下之后，脸上的笑容也就立敛了。几次下来，我终于明白，老人那温和的笑容背后，其实是一种欲说还休的心理暗示：年轻人，尊老爱幼，你该给老头子我让座了！
　　
　　但喜欢较真儿的我，特立独行惯了，偏偏就不那么以为我给你让座是应该的。常规的说法是：老年人为国家贡献了青春，他们理应获得社会的关爱与尊重。可我觉得，照此逻辑，老年人反而该给年轻人让座才对。因为年轻人正在为国家贡献青春，他们白天辛辛苦苦，拼命还房贷；晚上回来还要忙着做家务，照顾老婆和孩子；要是碰巧赶上了龙应台笔下那些模范的上海小男人——没准儿还得黑灯瞎火地给老婆洗内裤——他妈的小爷我就不累吗？何况还是赶上了当下的中国，吃着地沟油毒大米，呼吸着高度污染的大气，万一有个头疼脑热，去医院抓点药吧，搞不好又是毒胶囊，想喝杯牛奶补补身子吧，没准儿又明胶了。纵是年轻人精力充沛体力旺盛，又能强撑到几时？
　　
　　所以，每当我在公众场合，遇到站着的老人，我总趋向于保守。刚巧我又是个玩世不恭的人，车上遇到冲我微笑的老人，我总忍不住产生和他较劲儿的冲动。你笑，我也笑，看你笑得过我！我不但笑了，而且此时还会故意在脸上摆出一副很纳闷的表情，表示我不懂你的微笑。当他们感觉自己的信息与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极度不对称时，就会失望地把脸扭向一旁，继而寻找下一个目标。而我的良心也在这时倍受煎熬。
　　
　　我是个道德败坏的人吗？每逢此时，我总在心里反问自己。那时我总会感到一阵忧伤和悲凉。虽然年纪轻轻，但我感到一些美好的定义正在逐渐离自己远去。尽管我能将自己的理论梳理的头头是道，可这并不能掩盖不肯让座给自己带来的不安。那时我总会默默地想，假如以后找女朋友，一定要找那种会主动给老人让座的女孩。因为这证明她富有爱心。可见我并不是个低俗的人，何以竟丧失了内心的这份坚守呢？怀疑自己的时候，我也会偶尔爱心一下；但更多的时候，我都是熟视无睹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过，郑州老人的含蓄和温文尔雅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后来我来到了苏州。此时我对这个问题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可是出门在外，仍然免不了有被迫让座的尴尬。某天我在《南方都市报》上读到一位南京学者写得一篇随笔，讨论的恰是让座问题。文中讲到，他一次出门，虽然被迫让了坐，但心里特别委屈；最令人哭笑不得的，他让座的直接原因，竟然是他看到有人拿着手机——他觉得自己是个体面人，害怕被别人一个偷拍，传到网上，从而成为网络暴民唾骂的对象！
　　
　　读完该文，我深为作者的勇气缺乏而叹息，心里也在反复思索一个问题：难道一个人当真该为另一个人让座吗？难道座位权不是一个人的私权吗？民主国家常告诉国民不能做什么，专制国家总强调你应该做什么。其实在能与不能，该与不该之间，还有一个可做可不做的自由空间。以让座为例：我让座，你可以说我高尚；我不让座，天经地义；除非我抢你座了，你可以说我不道德。道德首先应该保护个人私权不受侵犯；否则它本身就是“不道德”的，就是恶。
　　
　　记得有一次外出，我坐在公交车上，当时我正望着窗外，捕捉风景——单身男子嘛，谁心里还没点渴望，接着肩膀就被轻拍了一下。回头一瞧，呀，美女！心里立马乐开了花，真是想啥来啥啊。正准备问她何事，只见她指了指正在朝我走来的一抱着孩子的阿姨（后来看情形应该是她婆婆），我这才明白，原来是叫我让座。让就让吧，人家美女都开口了，我总得绅士一次吧。孰料那阿姨坐下之后，非但没说一个谢字，反而说出了一句令人大为反感的话：这本来就是老弱病残专座嘛。我真后悔刚才闪身闪得太快了，否则我就不用起来了。正待反唇相讥，旁边一站着的光头大汉看不过去，开始和她理论。不料这阿姨是个悍妇，仗着家人在车上，那边刚好也有朋友帮腔，于是两拨人就吵成了一锅粥。我吓得躲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他们用得是苏州话，我又听不懂，万一被人骂了，多吃亏啊！
　　
　　还有一次，车上上来一老一少两女性。我看到只有我前面一个空位了，心里正在纠结，是让还是不让呢，瞧她那样子，似乎也不老啊。不料那个少的旁若无人地指着我的位子说：“你去坐那里！”然后自己径直坐到我前面的空位上。我的自尊心大受挫伤。那天为了表明我的存在，我很是坚定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于是那个年长一点就站在我的旁边，忿忿之色溢于言表，还不住地对前面那个年轻女人感慨说：“也不是所有年轻人都这么好的！”我对此充耳不闻。就在那时，我想通了一个长期惑而不解的问题：让座必须以个人自愿为前提，如果有人以为别人理所当然该为她付出，那么爱心即使到了她的手里也不会得到持续传递。你可以说这是我的借口，但那天的情况是：当我想通了这一环，我就是心安理得地坐在位子上，一任她的一张粉脸拉得似马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