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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秘事

散文
时间:2011-01-28 15:27散文来源:本站原创 散文作者: 小戈点击:
        

【导读】老霉兰夫妇顿在了当地,而小桑随着队伍,渐行渐远了。在快要出村的高地上,小桑听到一声凄厉的哀嚎,于是她忍不住回过头来张望。

  旧历的八月已然是公历九月时节,这是个充满了秋味的、丰收的季节,四野丰硕,瓜果诱人,于是生男嫁女,迎来送往,无论城里还是乡下,到处一片繁忙而喜悦的景象。
  小城更甚。
  小城却是个村落名。
  小城太小了,小到不过盏茶工夫,就由村东头走到了村西头。
  院子里有槐树,枣树,榆树,榕树,甚至还有两棵椿树,一棵叫香椿,一棵叫臭椿,就是没有桂花树。如同五月是槐花的世界,八月乃是桂花的天下,可是任凭别家屋前屋后香翻了天,这家的院子就是没有一点桂花的痕迹。
  院子阔大而干净,像个篮球场一般。沿着平房墙角和石头院脚,种了一圈的树。正对屋门的,是一棵粗壮的槐树,少说也二十多年的历史了,自打这家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以后,这棵树似乎就已经种下了。
  据说槐树多子。
  小桑站在老槐树下,仰首望天,枝杈间的天有些斑驳,但是小桑的心,却一片纯净。
  天上没有大片的白云,却有些发青的意味。小桑踮着脚意思要爬上老槐树去,努力几次没有成功,却被她母亲老霉兰给瞅见了。
  “小桑,到菜地上给我割半篮韭菜回来。顺道看看辣椒红了没有,要是菜地上没人,不论谁家的地,给我抓几把辣椒回家来。”说着,老霉兰递了个大篾篮子给女儿,里面放着一把黝黑的短把镰刀。
  老霉兰的脸上带着些许笑意,小桑触见了,竟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在小桑的记忆中,母亲老霉兰已经十多年没有笑过了。自打七年前得悉两个姐姐相继离家的行踪后,母亲亦没再哭过,她的表情总是僵硬着,就连说话都变得更加嘟嘟囔囔听不清了。
  小桑接过篮子,走了几步,忍不住就跑了起来,边跑还边跳跃,十分愉快。
  “走路要有个正样!都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怎么就是讲不信!”老霉兰远远喊来。
  小桑踢飞一块拳大的土疙瘩,转个弯,窜过稻草堆和坍塌的土坯山墙,不见了。
  肥水河岸边的小路宽不过半米,曲曲拐拐的穿田度地,延伸到看不到尽头的远方。虽然已经入了秋,可是路两边的荆棘野草却十分的繁茂,呼应勾搭着,将整个路面都盖了起来。
  小桑踏着别人踩好的草窟窿,一步步拐上一条白土碎石的田间大路,一米来宽的路面,是无数村民走过的痕迹。这条路的中间是一座长不及三米的小桥,过了桥,路两边都是村民的蔬菜地,种着韭菜辣椒茄子西红柿土豆白菜等时令菜蔬。桥下的水面并不宽,因为它只是这条叫小坝的河流的入口而已。小坝的水是通过一条人工的水渠从远处的大河里牵引而来的,然后曲曲拐拐地流,最后由一条涵洞,注入小城外围的那条大坝河里。
  小坝的河面宽约十米,水质还算好,却呈现铅灰的颜色。有时候水面会印着蓝天白云,偶尔也会有飞过的鸟雀。河面上漂浮着不知名的浮游生物,野菱角的叶子已经变成了褐红的颜色,点缀着几丝绿意。一些细若发丝的虫类,聚集在一起,围着某处沉寂的水草,抑或是枯败的芦苇,急速的蠕动,却并不游走。小桑趴在岸边盯着那些虫子看,有时候她会恍惚以为并不是虫子在动,而是水面在摇晃,就像她呼出的口气会使得水面微微波动,然后漾出一个又一个水晕,于是水面上的植物也像是自己在舞蹈了一样。但是这一次,她并没有大力的呼吸,也没有风拂过水面,一切都是安静的,人们都忙着回家做饭或吃饭,就连小城里的狗也没有传出往日张扬的吠叫。那些虫子只是静静地浮在水面下蠕动,像极了短小的玉米须。
  小桑趴得脖子有些累了,于是她干脆坐在岸边的草地上。地上的草半枯半绿着,很明显地裸露着被牛羊啃食过的痕迹。小桑抬起头,看到远远的某个山头上,几个放牛的影子,像煮熟的大花生一样,缓缓地移动。
  已经快要午时了,小桑渐渐感觉到了热,于是仰首一看,天上果然就多了个太阳,风也适时地赶过来,于是水面荡漾着许多光斑,亮亮的,晃了小桑的眼。小桑知道,如果再不去割韭菜,她的母亲就会站在肥河岸边的小路上一边张望着她的身影,一边破口大骂了。
  小桑跳起来,抓住篮子就往自家的菜地里跑。路上,她看到许多人家的菜地里,都稀稀拉拉地挂着一些色泽不一的辣椒。小城里的人都爱吃辣椒,所以很少能够看到谁家的菜地里会挂着许多未摘的辣椒。小桑跑到自家的菜地里时,也已经确定了采摘的目标。
  小桑绕过豆角秧子和茄子地,跨过土豆垄子,看见韭菜地隔壁的茼蒿也生得碧油油的十分可爱。小桑蹲下身子认真的割了半蓝韭菜,她刻意将韭菜茬留得长些,以便能够很快的再次长好。小桑割完韭菜站起身,冲着阳光下的菠菜香菜伸了个懒腰,于是习惯性的扭头去看远处的大河。大河里的鱼虾十分肥美,却没有许多人敢去捕捉,因为传说河里有水鬼找替身,十分猖獗。事实上,每年大河里也的确淹死过几个人,更加验证了传说的真实性。但是她的二桑爸爸常常会在大河里下篓子捉泥鳅和黄鳝给她吃。不过今天,她并没有看到二桑爸爸的身影,因为二桑去隔壁乡赶集卖鱼去了。
  大河岸上并没有人,只有河面飘着几艘弯弯的小船,尖尖的两头,像月牙一样好看,只是小小的,远看上去像树叶一样单薄,有种风吹翻船的错觉。
  小桑猫着腰,借着茄子秧的遮挡,很快便潜入郭二奶奶家的一分菜地里,很迅速地摘着青红不一的辣椒。之所以选择郭二奶奶的菜地,主要是她实在不会骂人,所以即便她发现少了辣椒来骂街,也不至于听着太难听。小桑摘完辣椒,窜出菜地,才拍完身上的泥土,就适时得望见了她母亲的身影。小桑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飞奔着大笑:“我来了!我来了!!”
  ……
  
  家里的客人是来过的。
  这是两个男人。一个头发花白,满面风霜,干瘦弱小,看上去快七十的年纪,而事实上却不到六十岁;另一个头发梳得十分整齐,露着光洁饱满的前额,衣服也比那个头发花白穿得体面干净,捧着个玻璃样的盖杯。据说这个人已经快七十五岁了,可是看上去似乎比大桑还年轻,大桑时年六十有一。这个人有个硕大的红鼻子,像奶奶种的大蒜一样,但是小桑并不觉得讨厌,她只是觉得十分新奇好玩。
  此刻,这两个人端坐在桑家的槐木老八仙桌边,桌上已然有了两道凉菜,是街上大个子老马家的卤猪耳朵丝和五香花干。只有在特别的节日或者异常开心的日子里,母亲老霉兰和父亲大桑才会去街上买上几两猪耳朵丝或者花干回来,小桑姊妹们才能有口福尝尝鲜。这次俨然是足斤足两的样子,可见来人的尊贵。
  爷爷老桑出去饮牛了,奶奶和老霉兰在厨房忙着做饭,父亲大桑进进出出的招呼这两个娇客,二桑爸爸赶集还没回来。小桑只是静静地立在老槐树下,悄悄地猜测。那个红鼻子小桑大概是略有耳闻的,因为他是方圆一代最有名的媒人,并且很能喝酒。
  这两个客人已来桑家吃过两次饭,每次母亲老霉兰和全家都兴高采烈的迎接,然后战战兢兢地送走他们,接着天天在家猜测是否能成。当然,除了小桑,因为她只关心地里的瓜果是否可以摘了,二桑爸爸的篓子里是否又进了蛇。街上的虾价不知道涨了没有,二桑爸爸会不会再将卖剩的鱼偷偷在野地里烤熟了给她吃。二桑爸爸喜欢看着小桑吃,他不喜欢那些烤熟的鱼被奶奶拿去送给桑宝宝享用。
  这一次,大概是婚事可以成了,因为老霉兰竟然在中午的时候对着小桑淡淡笑过了。小桑一直忘不了老霉兰那个笑,那是令小桑陌生而又惊讶的表情。其实母亲老霉兰长得不算好看,但是她笑起来也并不难看。关于哥哥桑宝宝的婚事,桑家人可谓操碎了心,幸好,这一次终于有人肯将女儿嫁给他了,想来桑宝宝也十分的喜悦吧?想到哥哥,小桑忽然记起,几乎一整天都没看到桑宝宝了,他去了哪里呢?
  ......
  老霉兰在厨房内喊着小桑抱捆草来,总不见应声,于是不悦地走出来,却见老槐树下早已没有了小桑的身影。眼见得女儿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尚好玩成性,老霉兰不禁叹了口气,自己走到草堆下拔了捆干稻草,抱着走回来。
  其实老霉兰原本姓梅名兰,原籍不详,只知道她十几岁的时候,在遥远的乡下由父母做主嫁给了一个同乡的男人。这个男人在和她生了三个孩子之后,因为在街上承包了砖厂的活计,颇挣了几个钱,于是就在街上盖了新房子,然后就近在砖厂里不知怎么的找了个漂亮的寡妇一起住在新房子里。老霉兰也曾闻讯撵上门去吵闹过,结果却被男女合作一顿臭揍,哀哀怨怨的跑回了家。老霉兰的娘家人几次跑来给她助阵,皆败下阵来。后来,老霉兰的几个亲戚为了保住在砖厂的活计,不免私下劝解她娘家人,再加上那个男人不时的给些好处给梅家,于是后来老霉兰再哭再闹,也不过是势单力薄的哀嚎,反而是身上挨的拳脚一次比一次严重了。再后来,老霉兰的鼻梁不幸被打断,脑子大概也受了影响,总之人变得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的,就离家出走了。那男人家里也不怎么管,任由她四处游荡。二十多年前,不知道她和什么人一起,就游荡来到小城附近。
  时值盛夏,桑家种了一地西瓜。老桑夫妇带着两个年过三十却没娶上媳妇的儿子正在地里忙活,就见远远走来一个女人,这女人光着脚板,穿着两件不大合身的衣服,待走近桑家西瓜地,就再也迈不动步子,只是饥渴难耐地盯着满地西瓜瞧,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星来。老桑一家被盯得发怵,便都直起身来,戒备地望着她。
  过了半晌,老桑才小心地问:“这位大,大姐,你,你是要做什么?”
  老霉兰只是盯着西瓜,哪里有空理他。老桑媳妇看了看,心下明白,就叹了口气,弯腰摘了个小西瓜,让大桑拿过去给老霉兰。老桑看了妻子一眼,虽说有些不快,却也没有说什么,着实这个女人太可怜了。老桑虽然小气,但还不至于心狠手辣。大桑拿着瓜递给老霉兰的时候,不禁打量了她几眼,这个女人虽然看着满面风尘,在他眼里却还有几分姿色,并且也不像个疯子,因为她尽量使自己显得整洁一些,疯子是不会注重仪表的。
  老霉兰十分贪婪地盯着那个小西瓜,并没有立即就伸手来接,而是望着桑家唯一的女人问:“大婶,我看您这地里活计挺忙,不如我帮您做一下午活,收您这个瓜做工钱吧!”
  老桑一家意外地瞧着她,老霉兰也没再说话,接过瓜来,以拳砸开,背过身去忍不住就狼吞虎咽起来。很快,她就吃完了瓜,然后低着头走到地里,蹲在老桑媳妇身边,手脚麻利的干起了活。老桑媳妇有一搭没一搭的同老霉兰唠着家常。赶那会儿老霉兰脑子十分清醒,只是说自己是来附近村镇投亲的,结果错失了讯息,又将盘缠使尽花完了,无奈她只好走路回遥远的家乡去。一路上她也并不和人讨钱使,只是尽力帮人家做点活,来赚些吃的。老桑一家听了,只觉得这个姑娘真是自尊贤良难得,老桑媳妇更是计下心来,特意做活到天黑才招呼老桑带着两个儿子先头里走回家。老桑似乎也心领神会,倒是那两个老小伙子有些恋恋不舍的味道,毕竟愿意和他兄弟两个打交道的女性并不多。小城里的人皆十分排斥外来户,尤其是桑家这样势单力薄的寒苦人家。曾经桑家的两个儿子亲事没少说,媒人也没少请,只是谁家也不想姑娘嫁过来跟着受欺挨穷,光景黯淡,所以都不了了之了。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桑家的两个儿子愈发的难找对象,好不容攀上一个,要的彩礼赶上天价,直愁得老桑夫妇日夜啼哭也没用。再后来桑家老二决定去外地拐个媳妇回来,争知两三年后回来,媳妇没找上,反是在外让人莫名其妙给打了一顿,落下了病根,从此再没好过。桑家老大有鉴于老二的下场,心想原来进城竟是如是危险,便也死了进城的心,只是陪着老夫妇在家踏实种地过日子。
  且说老桑带走了两个儿子之后,老桑媳妇才拉着老霉兰的手问道:“丫头,你打哪个村镇来?”
  老霉兰低着头说:“很远很远了。”
  老桑媳妇顿了顿,才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丫头,你成家了没有?”
  老霉兰忽然有些激动,但立即又抑制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好在天黑老桑媳妇并没有看到她的变化,以为她半天不说话只是因为害羞的缘故。
  老桑媳妇低声道:“要是你还没成家,这样单身走夜路,叫人多不放心!若是你爷娘老子知道了,只怕心也疼碎了。那个,你爹妈怎样?”
  老霉兰想到梅家的冷漠,几乎哽咽出声,但她还是生生忍住了。经过一下午的相处,她其实已经看出这家人在小城里必然是小名小姓的主,只要不主动欺负人,也不会吃大亏。天下哪里都会有大姓小姓之分,也都会有排外之嫌,就是老霉兰的家乡也不例外。而正因为嫁了大姓,才导致她的悲惨命运,所以她反而对小名小姓的人家情有独钟,因此种种,她忽然产生了想和这家人在一起的冲动。那两个年轻人看着也不像是会欺负人的,而她也确实厌恶了流浪生活
  老桑媳妇半天不见老霉兰说话,忍不住又低声道:“丫头,你,不要紧吧?”
  老霉兰迅速擦了下眼角,掩饰道:“哦,我不要紧,大婶,刚才想到家里人,有些心难过。”
  老桑媳妇听说是个有亲有邻的,心里就有些担忧了,于是她在心里盘算了会儿,忽然就语气变得坚决道:“丫头,天这么黑,我着实不放心你一个走夜路。本来你也帮我们家干了这半天活了,所以今晚无论如何,你都要跟我回家吃顿饭!歇上一夜,你再要走,我也不拦你。”
  老霉兰待要讲两句客套话,却被老桑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就往家去了。路上老桑媳妇低低嘱咐她道:“咱回去路上要是有人问你是谁,我说你是我娘家侄女儿,你别说话,点头就好。”老霉兰低低嗯着,随着她就进了城。
  桑家父子早已拾妥了一桌简便的饭菜,见老霉兰跟着回到家里来,不禁都松了口气,忍不住喜笑颜开来。饭后老霉兰麻利地帮着做家务,更是博得桑家人一片好感。再后来,桑家人想出各种理由来挽留她,老霉兰先还不好意思,后来就半推半就的留下了。小城里看出点苗头的人都说老霉兰是老桑夫妇给儿子骗回来的媳妇,但是桑家人不说话,老霉兰也不便做辩解。到了八月的时候,庄稼好了,瓜果都争先恐后的上市,老桑家里果然就传出了喜讯,只是老霉兰是嫁给了大桑而不是可怜的桑家老二。婚后几个月,老霉兰发过一次疯,但因为之前曾经和大桑口角了几句,所以桑家人对她的异常激烈并没有为意,反而想着她是个外地人,又是被他们家哄骗留下的,便只是将大桑骂了骂,对她更好了。因为桑家的温暖,老霉兰倒是没再表现出什么异样来,和正常妇人没什么两样。很快的,老霉兰给桑家添了丁,虽然是个女孩儿,桑家还是一片欢腾。在老霉兰生了两个女儿之后,终于给桑家生了个儿子,把个老桑夫妇喜得不曾昏死过去。待到小桑出世之后,老霉兰的肚子就再也没有鼓起来了。然后就到了十二年前,老霉兰前夫的三个孩子不知道在什么人的指引下,找到了小城里,扑着老霉兰叫妈妈,才把桑家人吓了一跳。此后,小城里的人才略知了老霉兰过去的种种,在感叹这个女人命运悲惨的同时,也没忘记给她取个老霉兰的诨号。老霉兰狠着心将三个已然长大的孩子撵走了,桑家人看她有心留在桑家,又给桑家添了后,并且也多少同情她的遭遇,就没再追究她的欺瞒。但是自那以后,老霉兰就愁眉紧锁,几乎没笑过了。只有老霉兰自己知道,那三个孩子,从未真的从她脑海里消失过。
  
  小桑本是过继给没娶上媳妇的桑家老二做女儿的,从此老二就真心将小桑当做亲闺女来看,小桑也并不介意有一个妈两个爹。小桑十分喜欢跟在两个爹的屁股后面白天下地锄草,看鱼塘,晚上摸虾照泥鳅。小桑读书的成绩并不好,主要是因为她志不在读书。大桑曾经发狠打过几巴掌,反而惹恼了桑家老二,从此干脆在小桑小学勉强毕业后,将她带在身边,白天钓鱼捉虾,晚上下篓收黄鳝。有时候他们也会收到蛇,两个人一边笑一边赶紧扔掉。那蛇有些走神儿,然后刺溜一下,游着波纹路线藏到草丛里去了。反正猫养猫疼,狗养狗疼,既然小桑成了老二的孩子,老二既溺惯着她,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左右不过是他们自己得的结果自己受去罢了。
  小桑曾经也有过几个同龄的伙伴,但因为她小学以后就没再读书,所以同那仅有的几个孩子也失去了共同的语言,更匮乏了他们从外面带来的新鲜讯息,丧失了对大城市的向往。在小城里的年轻人都忙着辍学进大城市打工的时候,小桑曾经也有过茫然的冲动,但因为桑家人对出城的极度恐惧,致使她没有机会出城,而事实上,她早已习惯了跟在两个父亲身后的生活,甘心留在小城里。不像她的两个姐姐,好歹读到了中学,有了些见识和不安分,出了城就再也不肯回到小城里来了。
  小桑十三岁的时候,她的两个十八九岁的姐姐已经中学毕业在家务了两年农。小桑曾经亲耳听见这两个姐姐私底下抱怨母亲老霉兰的阴沉,也曾在野地里瞧见过这两个姐姐和某两个男子约会。但是小桑并不是那种喜欢说是非的孩子,所以即便看见了不该看的,她也只是天真烂漫地不以为意,心里脑里装得左右不过是吃的和玩的,就是对母亲老霉兰的态度,她也从来没有过什么异议。
  老霉兰在一些风言风语里,捕捉到两个女儿和村里的两个男子有些个暧昧关系,十分恼怒,便找了个机会将两个女儿栓在家里仔细数落捎带着谩骂了一通。结果事后观察,两个女儿依然不见收敛,甚至在数次交锋后,竟公然与之唱反调,直闹得满城风雨,几乎人人见笑。就连那两个男子的家人,见了他们夫妇也是忍不住笑的,这愈发得叫老霉兰铁了心拒绝女儿和那两个大姓人家来往。
  这一年的秋收时节,四野一片繁忙的景象。老霉兰一家照例在野地里起早摸黑地抢收庄稼,只有小桑和桑宝宝兄妹两个满地里撵兔子烧蚂蚱吃,沟沟坎坎里的鸟窝连毛都被他们给掏摸干净了。本来桑宝宝是儿子不干活无可厚非,但小桑是老二宠溺着的,老霉兰也不便多说什么,但凡有点儿不满,便都尽数撒到两个大女儿身上了,使得两个女儿更加的烦躁,直嚷嚷这老霉兰是到了更年期了。
  这天晚上,老霉兰由地里摸黑回来,却无意间偷听得大女儿桑菊菊与人商量着偷着离家的事情,这在老霉兰看来和私奔并无两样,自是气得非同小可。其时,大桑兄弟俩正在老桑夫妇居住的一间偏厦里,同几个邻近的人抽烟闲话。随着进城务工热潮的哄起,小城里的年轻人已走了多半,家里的活计就愈发显得重了。那几个邻人正猜测着这进城务工的利益得失时,冷不防二桑就说了句“有命去不见得有命回”抬腿便走了出去,大桑本来也没有进城的意愿,所以就势跟着二桑走了出来,剩下老桑有些讪讪地劝烟。好在那几个人本来就知道二桑的心病,并不和桑家置气,于是闲话了几句后,便抽身告辞了。
  老霉兰回到家里,又气又恨涕泪并流地同大桑讲了经过,夫妻俩如是这般的商量后,便吃了晚饭。
  ……
  且说这天夜里,桑菊菊正梦甜着呢,忽然就惊醒来,她的父亲正拿了指头粗的麻绳要将她捆绑起来。桑菊菊恐惧着才要出声喊叫,老霉兰已然将灰扑扑的枕巾牢牢地堵入她的口中。桑菊菊就这样被老霉兰夫妇捆绑着,趁着夜半的月色,迅速送入桑家锁牛的老房子里。墙角的稻草中,已然扔着面色惨白的桑枝枝。老霉兰夫妇稍稍喘了口气,便搭着大板凳,合力将两个女儿吊在了粗大的房梁上。
  桑菊菊姐妹俩此时已完全明白父母的意图,于是涕泪布面,满目祈求的神色。因为这老房子里没拉电灯,大桑的眼力不算好,老霉兰虽然已经看到了两个女儿的神色,却为着避免以后的家丑,硬是狠着心,将门后早已准备好的扁担拿了出来,递给发愣的大桑。大桑看一眼老霉兰,踩灭烟屁股,往手心了吐了口吐沫,搓搓手,双手抡着扁担就向两个女儿的身上招呼起来。因为嘴巴着实被塞得严实,呼吸都不及平时顺畅了,又被捆绑着吊在房梁上,姐妹俩就连挣扎都没个顺畅的姿势,只能结结实实的挨着那些扁担。哽咽,亦不过是些含含糊糊的低语。沉闷的击打声被关在黑黢黢的老房子里,并没能传出多远,更惊不醒沉睡的人。夫妻俩轮流合力打断了一根枣木旧扁担后,这才惊觉,两个女儿早已没了声息,于是抢着将她们放下来,伸手探探,还有鼻息,方将悬着的心搁下。
  老霉兰含着泪,将两个女儿的脑袋都抱在怀里,嘴里一个劲地念叨:“怪不得我们心狠,是你们这两个讨命鬼太不听话了!你们若是肯好好听话,我们也不至于做到这样!那些大姓都不是好东西,这些年欺负咱们家还少么?我怎讲你们就是不听,非要和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在一起鬼混!你们要是真的想要找婆家,我和你爸自然会找媒人帮你们张罗起来,何苦非要做出那些丑事?我们在这里住一辈子,人再怎么没用,也要讲脸皮的,你们这样跟他们往城里一跑,你叫我们一家还在这小城里怎么做人?你们将来又怎么收场?我们不是没打听过,那两家人根本就不会让你们两个进门!我和你爸这样做,也是被你们两个逼得没了法子啊!”
  此时姐妹二人身上的绳索早已解开,只是绳子勒出的於痕以及捶打出的伤口,将她们绑缚在地上,无法动弹。老霉兰摸着她们酱紫肿胀的脸颊,一时心痛难忍。大桑只是瘫坐在门后闷闷地抽烟,讲不出一句话来。这么多年来,不是没打过孩子,但是如此下狠手,几乎不曾打死过去,却是第一次,所以他的呼吸,也不禁颤抖起来,吐出的烟都扭曲了。
  老霉兰叹了口气,愁苦着道:“咱们家这样的情况,你们不是不晓得。宝宝过几年也该说媳妇了,可是他那样子,只怕少不得多花钱。你们是姐姐,少不得要帮衬他些。你们好好听话,等忙过这段时间,我和你奶奶即刻就找人给你们说个好婆家,一来你们舒服如愿了,二来也多少得些彩礼钱,给你兄弟做个准备。倘若你们结了婚,成了别家的人了,你们要去干什么,哪怕是飞上天去,我和你爸都管不到了。丫头啊,我讲这些,你们听进去没有?你们要是不听话,只怕往后比这更苦的罪还有得你们受!”
  姐妹俩半闭着眼睛,抽着气,哪里还有什么清晰的意识,却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
  约莫半个月后,老霉兰正张罗着给女儿物色对象的时候,桑菊菊姐妹俩伤还没好利索,却在一个深夜,跟着那两个青年私逃走了。
  老霉兰也曾找到那两个年轻人的家里去,哭哭啼啼却没占到半分便宜,反是被一顿辱骂哄打撵出了门。后来,夫妻二人只得回家来商量着到处去找寻。
  大桑兄弟俩早几年共同承包了小城西面一条废弃的河,边种地边搞养殖,勤勤恳恳,老爷子老太太也搭帮着手,日子倒也渐渐相对过得去了,手里便有了几个余钱。不过桑家人向来俭朴持家,就连老霉兰这个长媳妇也是路上拣的便宜,没花一分钱,所以外人倒看不出桑家的底细。在老霉兰的要求下,大桑带着一些钱出门去找女儿,却总是一无所获地回来。一年后,那两个同村的年青人倒是回来了,只是说桑家姐妹俩在城里跟他们不过厮混了三两个月就翻脸分开了,从此不知所踪。后来,还是二女儿电话给邻家,才让老霉兰知道了讯息,于是夫妻俩一起先奔了二女儿所在的贵州去。那家人先是不让见面,后来终于见了,却只见桑枝枝过着十分清苦的生活。老霉兰夫妇自是要求女儿跟着回小城里来,不曾想女儿竟执意不肯,反而抱怨他们夫妻的到来。老霉兰一时情急便给女儿跪下了,这一跪虽没跪回二女儿,倒是由她口中得知了大女儿桑菊菊的行踪。夫妻俩含恨离了贵州,又来到河南,争知大女儿连孩子都生了,日子过得貌似比二女儿强些。那女婿本来接待他们倒也客气,老霉兰夫妇心里便打算勉强同意了这门亲事。因要求男方和桑菊菊一起回到小城里来待客,也算是告诉人老霉兰的女儿是正正经经结的婚,不是丢人现眼的跟人跑了。女婿原本是同意的,只是在谈及彩礼这件事上,双方却产生了极大的分歧。那女婿的意思是回去待客可以,但彩礼是不能够的,毕竟桑菊菊跟着他跑回河南已然两年,孩子也生了,所以断不肯给老霉兰提出的五万元彩礼,就是后来降到三万,对方还是坚辞不肯给。于是老霉兰夫妇火了,执意要带大女儿回家,怎奈大女儿只是拒绝,而那女婿一家也合族赶来驱赶夫妇二人,最终二人负气像对二女儿一样,和大女儿做了了断,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老霉兰回到小城之后,起初还哭过几天,后来就再也没有哭过了,一心帮着丈夫持家过日子,更加严谨的看守着逐渐长大的三女儿小桑和儿子桑宝宝。
  
  桑家唯一的儿子似乎不幸遗传了老霉兰轻微的精神疾患,加上上中学的时候适逢学生打群架跑去瞧热闹,不幸被误打一顿,后来就愈发的有些呆气了,以至于书都无法读下去。在读了六年初中也无法升学之后,便辍学回家跟着大桑养鱼种瓜伺候庄稼了。因学校里十里八乡的孩子都有,于是这孩子的呆名声不免传得十分广泛。所以,轻易的,也难再讨上媳妇。
  终于,在桑宝宝二十五岁这年,也就是小桑二十二的时候,桑家再一次迎来了媒人。这个媒人带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据说老头家里有个尚未出嫁的好闺女,有意嫁予桑宝宝为妻。桑家和老头商谈了几次,皆因彩礼的事情不欢而散。
  ……
  老霉兰夫妇将七碗八碟的菜都上了桌之后,还是没见儿子桑宝宝和女儿小桑回来,便有些急了,于是留下大桑和老桑在家里陪客,老霉兰和婆婆一起满村满地里找寻这两个玩心大的孩子。
  老霉兰在小胖四家找到正在学人炸金花的桑宝宝时,忍不住就夺了儿子的牌,顺手就撕了个稀巴烂,待要破口责骂,又怕遭到别人的抢白,何况家里还有贵客等着招待,不能把好好的心情搞砸了,于是就咽了脏话,只是紧紧拽着儿子就走。桑宝宝在众人讥讽的起哄下,憋着气跟着他母亲回家去。一路上他也曾试图不配合的挣扎,结果愣是没有拗过他的母亲,最后还是乖乖地听话了。
  且说桑家老太太几乎将整个小城翻了个遍也问了个遍,终还是没找见孙女小桑,便十分忐忑的回了家,因为她担心老二问起来不见,会冲她发个大脾气。近年来,为了小桑,桑家老二没少和家人红脸。
  桑家老太太回到家里时,桌上已经酒过三巡,那个花白头发和红鼻子都已经面红耳赤的了,大桑特地请来作陪的几个要好的村民,也都红了鼻子耳朵。地上睡着几个空酒瓶子,瘦小的板凳狗正钻在桌子下面啃食没有肉了的骨头。
  还好,桑家老二还没回来。
  等到老霉兰和婆婆收拾了桌面,让大桑等人陪着客人在堂屋喝茶闲话的时候,两人在厨房才端了碗吃剩菜,就见小桑脏着脸和老二背着篓子从外面愉快地跨进了院子,头发上还有未拣尽的草末渣子。
  老霉兰不由得一股怒火冲上眉梢,才要上前去给小桑几筷子头,碍于老二在旁边,于是只得作罢了。毕竟桑家老二才是小桑的爹,至少在过继之后,老二对小桑的管理似乎更名正言顺也是事实。
  老二在墙角放了鱼篓子,走进厨房咕咚咕咚灌一气凉水,扔了瓢就往堂屋走去,小桑早已窜到了锅台边,伸头探脑的看是否有什么没吃净的好菜。肉是没了的,便是蔬菜也所剩无几。盘子里剩着一个胖大的鱼头,上面清晰地露着几个筷子眼,想来是有人夹起来之后,犹豫着又放下了。小桑盛了一大碗饭,似乎有些不甘心地继续在那些残汤剩水里找寻,于是老霉兰终于还是没忍住了:
  “X丫头!有的吃就不错了,还在那里翻你娘个X!你找什么?!那些不够塞你那X嘴的么?!”
  小桑头也没抬地继续用筷子在那些碗碟之间翻找,终于还是让她翻出了小半块花干来。小桑顺手就塞进嘴里,一边还口齿不清地赞叹道:“嗯,还是花干好吃!我就要吃花干!”
  老霉兰看着来气,作势要站起来,早被她婆婆嗯嗯着阻止了:“算了,还是个孩子。都这么大了,习惯也养成了,你打是打不过来的。这个要教啊,得从小时候就教起,这会儿只怕是白生了那个闲气,随她去吧。”
  老霉兰突然就没好气了,道:“我也想打小就教好她!我怎么就知道把她过继给老二反而是害了她!早晓得我还不如生下那会儿就把她给扔了,也少生这许多气!”
  老桑媳妇听了,不高兴了,只是坐在门口的草墩上忍着气问:“你这话是骂我呢?老二是怎么害了小桑的,你倒给我讲个是非黑白来!老二是短她吃的了,还是少她穿的了?你们两个记得过老二的好么?老二打过她一巴掌,还是骂过她一句了?你倒得给我讲个清楚来!”
  老霉兰知道一时嘴快说错了话,便没再言语,只是埋着头扒拉碗里的饭。
  老桑媳妇待要再追究,只见老二已经走了过来,便也住了口。
  老二走进厨房,又咕咚咕咚的喝了半瓢凉水才走去盛饭。老桑媳妇起身走到老二身后,开了碗橱的门,从角落里端了一个碗出来,里面是各色拨好的菜肴。
  “找花干吧?这里有,碗伸过来。”老桑媳妇道。
  老二点点头道:“嗯,小桑那孩子就好这个。”
  老桑媳妇还没说话,老霉兰忽然就嘟囔着道:“那是给宝宝留的……”
  老桑媳妇回头白了她一眼,沉声道:“桌子上没少他吃的!”
  老二将花干接了,却拒绝了别的菜,只是在上碗橱里习惯性的找到萝卜干,滚了些红辣椒酱,就转身出去了。
  老桑媳妇待老二走远了,方望着老霉兰恨声道:“你嫁到我们家也没亏待过你吧?怎么我就瞅着你看老二和小桑不顺眼哩?比起你和大桑,老二不可怜么?就是你和大桑这些年,也没少得老二的好处啊,你女儿过继给他又不是给了外人,你何必成天摆个苦瓜脸给他们瞧?你这是要怎么样?”
  老霉兰嘟囔着吃饭道:“饭都冷了,赶紧吃了我好收拾,宝宝的亲事还没谈妥……”
  老桑媳妇闻言,长叹一口气,便没再言语。
  ……
  
  冬天的时候,桑宝宝的亲事,终于有了眉目。只是那条件,却是整个小城从未有过的。那姑娘家除了酒水钱外,还要了二十万的押房钱,意思是将来这女孩子不跟老霉兰夫妇在小城里住着,他们要在大城市里买房子。因为桑家在大城市里无亲无故更不可能有基业,所以先给姑娘要上二十万存起来,以备将来买房子用。在媒人好说歹说下,那户人家最终咬死在十二万上不松口了,说这也就够付个首付,再不肯给,亲事就算黄了。桑家自知桑宝宝娶亲难似登天,无奈只好暂时先答应下来。
  老霉兰夫妇在儿子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就已经打算着将来给两个女儿寻摸个肯出高价的人家,多得些彩礼钱,好给儿子将来娶亲用。这也是老霉兰夫妇不让女儿和小城里的男子交往的原因,毕竟小城里的人都知道桑家的底细,绝不会有人家愿意出那高价的。只是不曾想,这两个女儿竟一夜间,还是跟人跑了。因为桑宝宝的亲事,老霉兰夫妇可谓愁白了头,说放弃吧,又怕儿子呆名声远播将来寻不上媳妇,只落得跟桑家老二一样的下场,何况这次竟是儿子自己十分看上眼的,拗得就要这一个。俗话说“千金难买我愿意”,这次是儿子愿意,他们夫妇也马虎不得。老桑夫妇终于还是卖掉了坟地,拿出了棺材本,桑家老二看在小桑的份上,也几乎倾尽所有。再后来,桑家将赖以谋生的鱼塘果园都转手了,但凡家里还值点钱的,都被送去了市场,银行与相熟的人也借了个遍,终于在这一年的年底,负债累累的将媳妇娶进了门。
  且说这媳妇进了门以后,好吃懒做,成天大嗓门,不说下地做活,反而是老霉兰夫妇每天早上早起给小两口烧好早饭才能下地干活。要不是小桑每天来家里帮着干活,老霉兰夫妇恐怕早已累趴下了。老霉兰夫妇后来也不知道被谁下的火儿,说儿子结婚欠的债,就该闺女来还,老霉兰夫妇也的确老了,再挣不下多少钱,于是不禁把那五六万的债都寄望在小桑头上,偏偏小桑又是个只知道捉鱼摸虾卖瓜种地的丫头,一时也挣不了大钱,所以后来老霉兰便把主意打在小桑的亲事上了。可是老霉兰同时也忘了,她的小桑即便漂亮还不至于倾国倾城,何况她其实本一般,除了天真烂漫以外。桑家老二随着年龄的增长,更加依赖亲情了,所以对于日渐长大的小桑,他有的不是喜悦反而是一种怕失去的恐惧,于是但凡有女人到桑家院子来,他都会拄个拐出去听,生怕人家是来给小桑说亲的,加上老霉兰夫妇打着十万块彩礼的主意,所以小桑后来直到二十八九了还没机会嫁出去。
  虽说小桑天真烂漫,但是她并不是傻子,就算情商开化晚,也不代表她不会开化,尤其在后来看到哥哥嫂嫂打情骂俏的时候,她的心里都会不由自主的有些惆怅。后来老霉兰夫妇还真的给小桑觅到一户愿意出八万彩礼的人家,听说那个男人在城里做包工头,有的是钱,只是离过婚。老霉兰夫妇考虑到儿子的债,也就同意了。反正早晚都是嫁人,嫁谁不是嫁?于是就互交了文定。桑家老二听说此事的时候,自是极力阻挠的,结果是大桑头一次和他大吵一架不肯让步,老桑夫妇也站在了大桑这边,劝说呵斥,乃至于后来的双方恶言相向。再后来,桑家老二急火攻心突然病重,小桑作为女儿,自是要坐在拖拉机上跟着大桑等人将老二送往城里的医院。
  小桑头一次见识到大城市里的花花世界,现代化新鲜而又繁华如梦的气息对她的诱惑和巨大冲击力自不消说。至于二桑的病,因为有大桑等人的照顾,小桑并无实质性的事情要做,所以成日价就在医院附近四处新奇乱转,沉醉不思归路。
  ……
  桑家老二挣挣巴巴地终于从半迷半醒中转悠过来,一睁眼就要见小桑,结果却得知小桑已经走失几天,不幸一口气没上来就给去了。桑家在城里倾家出动也没找到小桑,倒是将盘缠使尽花绝,只得带着桑家老二的骨灰回到乡下来。
  那个离过婚的男人不知如何闻到了风声,很快便赶到桑家来要回了文定之礼,任凭老霉兰夫妇说破了嘴,人家就是不肯要这姑娘了。加上老霉兰也的确交不出人来,所以那八万彩礼的事,也就成了泡汤之影。老霉兰夫妇后来又进城寻了一次,只是捕风捉影的听说小桑似乎是跟着一个男人走了,于是老霉兰联想到两个大女儿,便深信这小桑也是如是结果,不由分说领着大桑就回了家,只当此生没有生过这三个女儿
  
  却说小桑那日走散后,因不记得医院的名字和路线,就连她自己的家乡具体属于哪个乡哪个镇她都说不清楚,便只在路边坐着发呆。后来,一群敲着锣鼓唱着歌扯着仪仗的人走来,条幅上的字个个如脸盆一般大小,只是小桑认不全而已。那些男男女女都包着头,穿着不同于常人的衣服,嘴里还有节奏的念叨着什么,那些话也是小桑从未听说过的。小桑何曾见过如是阵势,同乡下庙会时的把戏更是诸多不同。在小桑的世界里,从前除了小城庄稼地和鱼塘果园,桑家以及小城里的人,偶尔赶个庙会见见十里八乡的人,大概就不再有什么新鲜和波澜。如今见到城里如是花花世界,还有如许亲切的大人列队虔诚行走,更兼锣鼓喧天,彩旗飘飘,热闹非凡,自是令她神往不已。记得年幼时的理想,便是做个能够在庙会时站在大人肩膀上的神童,面施油彩,身着彩衣,令人艳羡,可以随意饮食摊贩的货物而不被谴责。小桑心想大概这是一支陌生的把戏队伍吧,无论如何有把戏瞧也不错,或许还能碰见小城里的人,不由就跟了过去。
  小桑追随那队伍走了几天之后,发觉他们并非她以为的把戏团。那些人似乎特别钟情于乡下,每到一处,便拣人多的场所集体打坐,聆听三个领队的男子轮流传达神的意旨,宣讲福音。他们全程携带着简便的音响设备,时常大声地播放《感谢上主》、《万福玛利亚》、《安魂曲》、《脚步》乃至于《铁窗泪》和《十不该》、《杜十娘》等,几乎所有的信徒都会抓住每一个路过的或是前来瞧热闹的男女,热切的宣讲他们心目中的真神,极尽所能的说服别人加入他们的行列。这些人也会进行募捐,甚至以情色的方式来谋取利益和诱人入教。在使者的解说下,他们接受了“财富要积累在天堂上,到了天堂才能享用。把一切都交给上帝,他会帮你处理”这样的理论。他们白天四处游走行说,晚上便择个荒僻处,集体宿营。他们绝少沐浴和洗澡,因为神说“肉体的洁净就是灵魂的肮脏”。他们不看电视也不读新闻,生了病并不去医院。有那病重迷乱者,在自称为神之使者的三个男子授意下,或沿途丢弃任其自生自灭,或埋葬于荒野山涧无人问津处。在信徒们的心目中,那些人是因为修成了正果,被神接到天国去提前享乐了。领队的男子各自有独立的帐篷,有时候他们会将女信徒领进自己的帐篷过夜,几乎每一个新加入的女信徒都会有此“荣幸”。当然,了解这些的时候,小桑已然入会很久了,并且对如许现象亦早已接受并且信奉。
  小桑至今还清晰的记得,那个满口“哈利路亚”,时不时还“阿门”的使者,先是游说她入教,在她如饥似渴的汲取并且崇拜某真神的时候,使者适时的将小桑领进自己的帐篷,以接受洗礼的名义。在这个使者的帐篷里,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木盆以及一件宽长的白色长袍,另外两个使者负责往盆里倒热水。小桑在所谓神的意旨下,将自己赤裸在这三个男人的面前……
  使者告诉小桑,我主说:“‘我是唯一的真神,你们都要信仰我。’所以除了我主,你不能再有别的任何信仰。世上万物都是上帝造就的,我主替世人承担了所有的罪责,所以我们必须信仰他。”
  使者也告诉小桑:“因为我主很忙,所以很多时候,女人的祷告都无法及时得到处理,以至于她们遭受了许多不必要的苦难。因为女人是不能直接与真神进行沟通的,所以倘若她们想要及早得到赐福,摆脱苦难,走进天堂,过随心所欲的生活,那么就要通过神的使者来替她们和主进行沟通。只有极少数有贡献的男子才能充当神的使者。女人们的要求想要第一时间被我主知道并得以实现,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和使者过夜,因为只有和使者达到灵与肉的结合,才能被真神及时感知,因为主的神灵就是和使者结合在一起的,同使者过夜,就等同于为我主做最为圣洁的奉献。”
  使者又告诉小桑:“只有上帝才是你的父母曾经生下你并且养育了你的人,不过和你一样,都是上帝的儿女,你们其实都是手足,只是兄弟姐妹,所以你不要牢记什么祖宗先人,你的心脑里,永远只能有我主和他的使者。”
  ……
  
  若干年后,小桑追随这群人徒步走了很多地方,她的教友们也在不停的更替变换着面貌。而今她也不再经常得到那三个使者的赐福,夜晚的时候很少再有机会走入他们的帐篷。
  后来,他们来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在他们敲着锣鼓打着旌旗列队穿过村子时,引来许多围观的村民,小桑忍不住就探头去张望,于是便有人认出了她。
  老霉兰夫妇拖着锄头由地里赶过来时,这群人已经被村民阻拦住。小桑瑟缩在人群里不敢抬头。老霉兰夫妇走到她跟前,叫着她的名字,过了很久,小桑才抬起头,神色呆滞,面无表情。
  老霉兰禁不住跌倒在地上,颤抖着声音道:“孩子,原来你不是跟男人跑的啊!”
  小桑只是不说话。老霉兰伸过手去,意思是要揭掉小桑头上的头巾,争知小桑却闪过她的手,推开了她。
  老霉兰惊诧极了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喃喃道:“你,你,你不是回家来的吗?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妈呀,小桑!”
  小桑摇摇头,藏到另一个信徒的后面去了。老霉兰要跟着过去,使者却走过来进行交涉道:“你们这些撒旦!虽然你们一直在抵挡,但是你们还是失败了!是你们的,自然会归你们,但是神的东西,你们也一件都拿不走!因为有人诬赖神的女儿,所以我们才留下等着你们盘查。现在事情已经很明确,上帝的女儿并不认识眼前的这对老人家,神的儿女,你们谁也诬赖不去!撒旦们,我奉万名之上的名,我主耶稣基督之名,命令你们不要再阻拦我们上路,阿门!”
  老霉兰夫妇哪里肯依,还要上前去拉扯小桑,不料小桑忽然在人后道:“主啊,快赐福于这对老人家吧,烦请他们不要再耽误我们上路了!老人家,我不叫小桑,也不是你们的孩子,我想你们的孩子可能已经被我主接到了天上,她正在那里等着你们的到来。万能的主啊,神会保佑你们身体健康的,阿门!”
  ……
  老霉兰夫妇顿在了当地,而小桑随着队伍,渐行渐远了。在快要出村的高地上,小桑听到一声凄厉的哀嚎,于是她忍不住回过头来张望。她的视线停留在一棵老槐树的枝杈上,她望见一个灰黑色的东西静静地和枝干相依偎。那是若干年前,一个叫小桑的女孩子,在玩耍的时候爬上那棵老槐树,看到一只瘦弱的小鸟正衔了食物在喂养一只老瞎的老鸟,那个鸟巢已然摇摇欲坠,老鸟看不见,小鸟也浑然不觉,于是小桑爬过去,吓飞了小鸟,惊慌了老鸟,结果是她用绳索仔细地将鸟巢牢牢缚在粗壮的枝杈上。
  而今那只小鸟已然长大了吧?老鸟是否还活着?如果活着,那只小鸟还会像从前一样,返哺它的亲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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