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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岁末，小城氤氲着浓浓的迎新年的温馨与欢乐，你却独独地躺在郊外冰冷的河岸，躺在冬天凛冽的寒风里，躺在萧杀的旷野里。可你说你从没有这么舒服过！天大地大，无忧无虑，轻松又自在。你说新年算什么，怎比你的快乐与幸福！你胜利了！ 你直条条地躺在那儿，无声无息。小脸虽乌青却是那样的宁静安详，紧抿着的薄薄嘴唇透着果敢与坚毅，嘴角凝固着一抹笑意：轻蔑、嘲讽、还是一个胜利者大度的微笑？低沉阴郁的天空，雪花飘飞，你说那是可爱的小精灵在为你轻歌曼舞。河水呜呜咽咽，好像在唱着一首悲壮凄婉的古老歌谣，但你摇摇头，坚信：它是在为你唱着胜利的赞歌。 围拢的人越来越多，凌乱杂沓的脚步声持续不断。你并不想这样引人注目，你本是个内向的孩子。按你的初衷是要悄无声息地睡在河底的，跟你的爸爸妈妈，跟你的老师同学，跟你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做一个永远的迷藏。可是，河水却把你送到了岸上，它说你还小，才十二岁！它们不忍心收留你。可你说你不小了，是大孩子了，你什么都懂！早几年前，爸爸就对你讲：大孩子了，当自立自强！ 你抬眼胡乱溜了一圈，不知怎么就轻蔑地笑了：瞧他们一个个那熊样!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还都弓背缩颈，吸吸溜溜的。就那么冷吗？你却一点儿都不冷。寒冷已拿你没了办法！他们统统都拿你没了办法！一张张脸目瞪口呆、惊诧万状，眼睛瞪成了牛铃铛，嘴巴张成了“O”,真是滑稽！你看到了你的爸爸，你吓了一大跳，爸爸怎会如此衰老颓败！腰更弯了像个老虾米，瘦脸枯皱得似核桃皮，光光的秃顶在这阴霾的天空下闪烁着冷飕飕的寒光，那所剩无几的白发就像荒原上的枯草在寒风中寂寞悲哀地飘摇。此时此刻，他仿佛遭了电击雷劈一样，木木地杵在那儿，只有嘴唇在微微蠕动，嘟嘟囔囔好像呓语。你终于听明白了，他反反复复说着的是“我是一个失败者！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失败者！我是——”你知道自己又准又狠地击中了爸爸的软肋。你打败了你的爸爸！你想笑，可是笑声没出来却成了哭腔。最让你受不了的还是妈妈那一声声凄厉的哀嚎，凄凄惨惨戚戚，胜过暮秋傍晚“杜鹃啼血，猿哀鸣”。她紧紧抱着你那冰冷僵硬的小小躯体，她不相信儿子就这样没了，她不相信一向乖巧懂事的儿子会做出这等傻事。她发疯般地叫着：“他爸，他爸，赶快叫出租车！叫120救护车！把孩子送到医院，救救我们的孩子。他爸——”她又茫然地朝着河水、朝着旷野、朝着天空呼喊：“钟晓阳——我的孩子，你在哪呀？你回来吧！妈妈来了。钟晓阳——你在哪呀？”可回答她的唯有风的吼叫，河水的呜咽，雪花的飞舞...... 妈妈的呼唤使你肝肠寸断、心如刀绞。你一声声回应着妈妈：“妈妈，我在这儿，我很好，我没事。您不要管我了。您不要过度悲伤。我不是个好儿子。来生，我再做您的儿子，我要做个最聪明的孩子，为您跟爸爸争气。”可你没法让妈妈听到你的心声，你的泪水哗哗流淌，像决堤的洪水。你曾那么鄙视妈妈，嫌她没文化，嫌她土气。家长会你总执意要爸爸参加，实际上是怕妈妈去了给你丢脸。那一次，爸爸临时有事，妈妈不得已来参加家长会了。同学们的妈妈都洋里洋气，光鲜漂亮，有不少还是开锃光发亮的小车来的，而你的妈妈骑着破旧的自行车，灰头土脸，土不拉几的。你听到了妈妈叫你，你却夺路而逃。“妈妈呀——”一声嘶吼泣血带泪，从你的心底发出，“我不是个好儿子。我对不起您。” （二） 其实，钟晓阳是第二个钟晓阳。十三年前十二岁的第一个钟晓阳不幸溺水身亡。这第一个钟晓阳冰雪聪明，太为钟氏夫妇争脸了！他在学校大名鼎鼎，被誉为“小神童”。成绩常常是全年级第一名，大小竞赛的获奖证书无数。有些奥数题老师都没办法，还要不耻下问钟晓阳。他不仅功课好，乒乓球打得也好，曾获得全市少儿乒乓球单打比赛第二名。还伶牙俐齿的，开朗活泼。钟晓阳的突然离去仿佛抽去了他爸爸钟洪涛的脊柱，一夜之间他的腰弯了，顶秃了。他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两年后，又一个男孩诞生，钟洪涛发疯般地认为：此就是彼的转世。他执意命名这个孩子仍为钟晓阳。 钟洪涛对这个孩子的期许可想而知。夫妇两个省吃俭用掏价格不菲的借读费把他送入全市最好的小学；不惜重金让他上奥数培训班，请家庭教师辅导。可是，钟晓阳的成绩就是上不去，总在班里的中游晃荡，整不好就会滑向下游。一般来说，在学校能走入老师法眼、引起老师关注的，要么是学习非常拔尖的学生；要么是俏皮捣蛋、惹是生非、踢死蛤蟆弄死牛的主儿。像钟晓阳之类安分守己、默默无闻的学生就是处在班里的背阴地段，常年得不到老师温暖阳光的照耀。也难怪一个班七八十个人，中不溜的学生似乎都差不多，就像一群鱼、一窝虾那样大同小异，因此，有些老师教了一年还辨不清谁是谁。钟晓阳在学校也没什么朋友，放学了就回家，回家就做作业，吃完晚饭继续做作业。他是个很驯顺的孩子，知道爸爸不让他看电视，更不许他沾电脑，他谨记爸爸的教诲：“勤有功戏无益”“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有些少儿节目他非常想看，但他都能很好地克制住自己。早上也几乎没睡过懒觉，自己定好闹钟，读大约一个小时的书，然后吃早饭，去上学。即使这样，成绩仍是平平。特别是数学，他一看见头就大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天生与数学无缘。他困惑、迷茫、苦恼，他恨自己！钟晓阳一肚子苦水无处倒。当爸爸一次又一次拿着他那考得不理想的数学试卷对他大发雷霆时，他那没文化、没水平可怜兮兮的妈妈只会在一旁唉声叹气、抹眼泪。他受不了妈妈的眼泪，而他绝不在父亲面前掉眼泪！他能生生地把眼泪憋回去，咽进肚子里。他认为泪水是弱者的表现，他可不愿做妈妈那样的受气包。钟洪涛最恨的就是儿子这一点儿，你争呀、吵呀、哭呀、闹呀，可儿子不，他低着头，垂着手，紧抿着嘴唇，耷拉着眼皮，无声无息。钟爸爸就认为这是儿子跟自己沤上了，是软抵抗！他的火气就会噌噌地往上蹿，气不打一处来，句句话如刀似剑，劈头盖脸狂轰滥炸。每每钟晓阳的心都似秋风中的落叶瑟瑟发抖，但那绝不是害怕，而是悲苦，是凄惶，是无助，更是绝望。 可钟洪涛并不觉得自己的方法有什么不妥。“自己的亲骨肉，怎下得去那样的毒手！”一次见邻居用皮带抽儿子，他不屑地如是说。邻居家的孩子玩失踪，三天三夜不见踪影，家人急疯了，到处找，甚至报了警。谁知竟在一黑户网吧找到了。那孩子读初一，成绩自然是一塌糊涂。“唉，孩子再混帐，也不能动手啊。”他认为自己还算个不错的父亲。“对晓阳，说是说，骂是骂，但我有我的底线，绝不弹他一根指头。”他对自己很是认可，哪里意识到有时语言对精神的戕害会甚于武力对肉体的伤害呢？ 就在这次年终考试之前大复习阶段，钟洪涛就不少数落督促儿子。那天晚上，钟晓阳跟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就拎起书包去自己的房间做作业。他刚摊开作业本，钟洪涛阴沉着一张脸就跟了进来—— “这一段，学得怎样啊？”钟洪涛的声音又冷又硬，寒气逼人。 “不怎么样。”钟晓阳讷讷着，声音跟蚊子哼哼一样。 钟晓阳的样子使钟洪涛很生气，“蔫儿吧唧的”他在心里这样评价着儿子。他觉得平时儿子就老是一副无精打采、郁郁寡欢、待死不活的木然样，心底就有一股邪火直往上蹿，但他强压抑着，尽量放平声调：“你也老大不小了，爸爸妈妈容易吗？你也争点儿气！别人能学好，你为啥学不好？都是人。操点心！不要学着玩着、磨洋工。我就不信，好好学会有学不好的？” 钟晓阳的心再次被伤着了。爸爸老是认为自己不用心，在装样子，心里一阵酸楚，眼睛就潮潮的了。但父亲一贯专横跋扈，在家里就是个土皇帝，辩白的结果只会遭一顿暴戾的臭骂。他忍气吞声嗫嚅道：“我很笨，数学就学不会。” “你不笨！你怎么会笨呢？当年，爸爸考大学那会儿，被河南大学录取的，全县凤毛麟角，爸爸就是这少之又少中的一个。爸爸的基因都遗传给你了。还有——”他突然打住了，他想起了第一个钟晓阳，很想跟这个钟晓阳说说那个钟晓阳，但每到此时，他的心就虚软得好像连跳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钟晓阳并不知道父亲的心思，听到父亲又说起自己的老黄历，很是不屑。河大算什么，人家还北大清华呢！现在，你不就一高中历史教师，学生都瞧不起，历史有什么可教？尽汉字，有眼睛都能读。看人家的爸爸，当官的当官，开公司的开公司。有钱有势。“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别认为我不懂，我什么都懂。嗤！这样的话钟晓阳是断不敢说出口的。钟晓阳在心里很惬意、很痛快地嘲讽、挖苦着爸爸，就听到爸爸风马牛不相及地来了这么一句：“咱们姓什么，知道吗？” 钟晓阳不答，这唱的是哪一出？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心里挺烦的，还有一堆作业要做呢！ 父亲响亮地自己回答道：“钟！‘钟’就是‘中’，我们中！——你中！你行！” 钟晓阳感到好笑，这哪跟哪啊？滑稽透顶！按这么说，那姓王的还都是国王呢，姓黄的还不都成了皇帝？他鄙视父亲这种大言不惭，讨厌父亲这种说一不二的家长制作风。但他敢怒不敢言。 “咋不说话了？聋了还是哑了？我说的没错，相信自己！” “我妈妈初中都没毕业......”钟晓阳实在忍不住了，嘟哝了一句，他的意思是说妈妈不是很聪明，而他继承了妈妈的基因。 不等钟晓阳把话说完，钟洪涛抢过话头：“所以嘛，你妈妈就得端盘子、扫大街，干最低等的工作，又脏又累，被人看不起还尽遭欺负。但你妈可不笨！没上学那是因为家里穷。你现在多有条件！你们这一代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掉进蜜糖罐里还嫌不甜。整天无病呻吟，动不动就叫苦连天。你要珍惜这大好时光，全力以赴......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再说啦——” 钟晓阳不胜其烦，他知道父亲要再说什么“学习是件快乐的事，幸福的事。有人想学还学不成呢！”诸如此类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哪一天不说都过不去，而一说都是长篇大论，没完没了。可今天他的作业特别多，他下意识地厌烦地把笔撂到桌子上...... “好好好，我不说了，我知道你不耐烦。不耐烦，把成绩提上去算本事！也进个班里前十让我看看。我把话撂着了,年终这次考试再考不好，年就甭想过了。英语辅导班我已经给你报了名。如果这次数学还考不好，还要上数学辅导班。”父亲临关门，又砖头一样砸过一句话：“别磨磨蹭蹭，用心！” 钟晓阳直感到无形的压力像磐石一样压在了心头，眼里不知什么时候已蓄了一泡眼泪。父亲带上门出去压低声音吩咐母亲道：“炖几个鸡蛋，软和点儿，夜间好消化。唉——”父亲的话尤其那声无奈的长叹像一只只小手挠着、拽着、揪着钟晓阳的心，他的眼泪终于淌了下来，像小溪流，一发不可收，他猛地趴在了桌子上，在心里大声喊道：“不要给我炖鸡蛋！我不吃鸡蛋！不吃肉！不喝牛奶！不要优待我!我对不起你们！我恨我自己！” （三） 第二天就是年终考试了，你像上弦的弓紧张得无法入睡。床是鏊子，你就是烙饼，翻来覆去，不知谁在如此残忍地烙着自己，烤焦了，烤糊了。你心里着急、痛苦、恐惧，越是这样，越是睡不着；越是睡不着，越是.....恶性循环，愈演愈烈——你陷入了极度痛苦的渊薮。折腾来折腾去，天将明时，才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地睡去，就听到母亲压低了的柔和的叫你起床的声音，你一个激灵醒了，头重脚轻，满心荒凉...... 第一场是语文。还好，尽管有失误、有遗憾，但还说得过去。平时你就偏爱语文。第二场数学，不知什么时候数学成了你的心病，你的死穴。你坐在那儿心跳得像打鼓一样，一拿着试卷你就蒙了，大脑一片空白，所背的那些定义、定理、公式都跑得无影无踪。你闭一下眼睛，竭力镇定自己。开头儿那些小题一道道都挤眉弄眼、鬼头鬼脑的，似曾相识、似是而非，你的头脑生涩如钝锯。后边的大题更像一个个凶神恶煞，张着血盆大口。“完了！完了！这下完了！”你的心绝望地呼喊。你看到了父亲那雷霆万钧的怒涛，母亲哀哀的眼泪，老师的白眼，同学们的冷嘲热讽。你的心跳得更加厉害了，直想冲破胸膛。隆冬的天气，你却浑身燥热，像洗桑拿一样，额头上浸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你想跳到城郊那条河里去，那清澈沁凉的河水多么快乐，日夜唱着欢乐的歌流向远方......你下意识地祈盼着铃声，快快结束这地狱般的煎熬。猛然又醒悟过来，考试有限的时间多么宝贵，怎能这样蹉跎，自己这是疯了，疯了！又愧悔难当。 这就是你的数学考试。考试结束了，你傻了，内心悲凉地一声长啸：“哦——我完了！”你摇摇晃晃走出考场。 教室里同学们叽叽喳喳，像一窝炸窝的小麻雀。成绩单都拿在了手中，互相要着看，你捶我一下，我给你一拳，大家都挺高兴的，要放寒假了嘛，要过大年了嘛。老师的情绪也不错，她笑吟吟的，格外大度地宽容着学生的嘻嘻哈哈，一边把声音提高了好几个分贝慷慨陈词：这次考试我们班总成绩全年级第一，大部分同学都有大幅度提高，望大家再接再厉，再创辉煌。忽然，她脸一沉，声音凌厉。但是，有的学生大踏步退步，很不像话！不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心思都用到了哪里，表面看来好像是不错的学生。家长老师曾寄寓了多大希望啊！让人心寒。好好想想吧！ 你的数学只有二十分，老师说的不是你还有谁？你心如刀绞，背如芒刺，头垂得老底老底，真想地面裂一条缝好让你钻进去。你的心凄风苦雨...... （四） 你终于可以轻轻松松地飞走了，飞向快乐，飞向幸福...... 数日来，你滞留在不再属于你的家。父母悲痛欲绝，你不忍心离去。把爸爸妈妈抛入水深火热，而只管自己追求快乐，这绝不是你的初衷啊。你寸步不离地陪伴在父母身边，无声地为他们祈福求愿，望他们早日迈过这个槛，平平安安度过余生。陪他们一道流泪，一道长吁短叹，多少个漫漫长夜和他们一起挨到天明。 那个白胡子老爷爷说得对极了，好极了。对！就是因为宅子的事，这宅子留不住孩子！虽然还是悲痛，但爸爸妈妈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他们已决定搬家了。这太好了！是啊，一切都会过去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爸爸你不老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吗？ 你小小的灵魂升入半空，又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深情地凝望你曾生活了十二年的朴素的家，看最后一眼你两鬓斑白的伶仃的双亲，心底里情切切、意浓浓地再次祝愿他们安康。——你向来就是个懂事孝顺的孩子啊！然后，决绝地回过头去、仰脸向蓝天，斜刺里永远地飞走了......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