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人家门头多镶圆镜，所谓照妖，巴婶家镶地是月牙镜，全镇唯一，然小名小姓，无人在意。
??镇上男女属意某一方又羞于出口时，便为对方做事，被求方若也有意，便缄口不问，待时机成熟方托媒相求，反之，则需早早相拒，以便求方再觅他人。
??栓子是巴婶的独子，寡言体弱，然逢人便笑，与人说话总躬身侧首，温和谦逊，于是皆赞巴婶教子有方，甚羡慕。
??
??“你妈怕是不愿意。”
??“妈就欢喜勤快人，我家门头镶月牙镜，窗前檐下有口缸……”
??

??“奇怪。”隔壁二婶道。
??二婶家院沟淌着水，艳阳天。
????
??檐下那口大缸连日来清早注满水，且木盖上时时留些东西，或几个鸡蛋，或几片锅巴，偶尔还有双新布鞋，皆包于纸里，干干净净，巴婶收下东西，也不言语。
??久之，巴婶笑，栓子自得。
????
??“妈守在窗后望见你，回房一直笑，竟是欢喜你的，不如咱就说了罢。”
??“近来我爹不大好说话，再另想法子罢！”
??
??“奇怪……”二婶自语。
??墙脚沟里泥湿依旧。
??
??忽一日，巴婶不自在起来，吃不香睡不眠，眼里心里皆是小娃娃地欢颜，于是惊觉，栓子已长成，该讨个媳妇了。
??一家女好百家求。队长家的英子打小便是镇人称羡地人物儿，体丰，勤快，又家世好，虽有些泼辣，却强干胜男人，算命的还说，她八字好，比那薛丁香还旺夫。
??队长家连日来门庭若市，求亲的磨短了舌头，英子只是沉默。
?
??二婶是个无后的老寡妇，牵半辈子红线，却未能成全自己。如同一台废弃的机器，很快便无人想起，二婶已老到耳聋眼花，洗净妙嘴生花的光彩，被人遗忘亦是当然，其似乎亦早已习惯黯淡，然，这日，她却寻至李家去。巴婶闻言队长似乎属意毛子，心中正不自在，见二婶来便有些慌不择人，直托二婶代往队长家求英子，二婶犹豫，然念及英子的确胜出心中人选，便叹叹，点了头。
??……
??英子终于肯表态了，然，出队长意料，她将姻缘茶捧送二婶掌心，满室皆惊。
??“不行！”队长气恼，“人是不错，然太穷酸，你跟了他，只怕苦累几十年！”
??“我情愿！”英子道。
??“再细挑吧，啊？多着哩!舒舒服服地人家不好么？”队长劝。
??“我有手有脚，穷不死！”英子坚持。
??“我嫌丢人！”队长拒绝。
??英子软硬不吃，不屈不挠，队长到底败下阵来。
??“天生地穷命！”队长叹。
??
??巴婶喜不自禁。
??“怎，不是菊子么？！”栓子惊。
??“是英子！”巴婶怪。
??“我不要！”栓子拒。
??“下流种子！也不想想，多少人家抢着要还不及，你二婶口水说干一井深，才得队长点头，且白得人家多少东西多少担水，这会儿倒说不要，也讲得出口！早干吗去了？妈欢喜她，你不要也得要！”
??“妈，那水是我叫菊子担的，怎都揽英子头上！”
??“什么菊子叶子？是英子！我还望得清……”
??“实话对你讲罢，妈，我早同菊子好上了，她挑这许多日水，你也没拦她。”
??“菊子？镇外夫子家那个害人精？可不成！你本就生得弱，再讨个娇生惯养四体不勤的回来，这日子还过不过了？且，咱家本就势单力薄，若再找个单门独户地做亲家，将来受一辈子欺侮哩！就订英子!娘家族大人多，她又身子壮实，会持家，还能旺你，英子能瞧上咱们家，是你前生修来地福哩!”
??“我只要菊子！”
??“栓子，你还年轻，不晓得找个好对象的好处儿，那菊子再好也比不过英子去，英子才是咱家的福星哩！听话，妈不会害你。”
??“我不欢喜她！”
??“讨来就欢喜啦！年轻人嘛，有几个不爱挑三拣四？你爹当年也说不欢喜我哩，终还不是过一辈子。”
??“死也要和菊子在一块儿！”
??“你！”巴婶红掉眼，“你从来听妈话……”
??栓子垂下脑袋。
??“不要！就是不要！”
??栓子不要金罐地笑话一夜传遍小镇，人人叹傻。
??英子沉默起来，日渐黄瘦去。
??“不识好歹地东西！”英子大哥道。
??“英子，我替你揍他出气！”二哥咬牙。
??“敢！”英子肃面道，“先打死我！”
????
??英子赶集，街角遇见菊子。
??“不要脸！”英子道，“拆人姻缘，不得好死哩！”
??“我没有。”菊子红掉面。
??“还不认！我同栓子哥才定亲你就献好来，叫他为难，不是缺德难不成还是积德哩？笑话！”
??“不是我！不是。”
??“还讲！以前栓子哥见我就笑，如今跟避猫鼠似的，都是你这妖精招得他！我自问从未得罪过你，怎就对我行这刻毒事！”
??“我跟他早就想说了，只是不敢。”
??“怎么？”英子异道，“你俩早好上啦？”
??菊子点头。
??“那，你跟二婶是？”英子惑半天，忽笑了，吐道，“呸！不要脸，活该！”
??菊子不语。
??英子又失神了。
??街坊走来。
??“死心吧！巴婶只欢喜我……”英子说着，悻悻走掉。
??         

      都说巴婶母子不知好歹，便有些冷眼，巴婶抽气般瘦去，圆脸愁成枣核儿，尖了。
??“想开些，”二婶来劝，“强扭地瓜不甜，再讲，菊子人物儿也不错，性情温和，栓子又欢喜。”
??“性子好顶吃的？喝的？做起活来还不如我一个老人家！二嫂子你也望见，我栓子可做不来重活，算命的也讲，得给他找个身强体壮的媳妇冲冲，帮衬着，便是还不了旧债也保个不添新债，这日子才能往下过。”
??“也是。”二婶叹。
??……
??“栓子，英子是老天爷送给咱家的福神，你若非退掉，我就是死，也不叫菊子进这个门！”
??栓子泪眼朦胧，巴婶亦朦胧。
??
??夜凉如水。风起，院里墙外衰草寒叶纷纷，月华如练，薄如弯刀。
??夫子身着旧衫，负手静立许久。
??“爹，”菊子怯怯道，“栓子……”
??夫子摆手，叹。
??菊子缄口。
??夫子回首道：“菊子，爹教你那《孝女经》《妇德篇》，都还记得么？”
??“记得，爹。”
??夫子顿顿：“好，好。”
??菊子不语。
??夫子道：“前儿松子托媒来，我已应下了。”
??菊子道：“爹，然……”
??夫子道：“自古贫不跟富斗，弱不跟强敌。队长家族旺业大，不是我们这种寒薄人家能得罪起的，如今队长为栓子不肯联姻正恼着，你若再不肯拔出脚来，将来他们迁怒于你，终究要累及咱家，便是我已老了，早死两年没关系，可是你兄弟还要过一辈子。且，古人亦云幼嫁从亲，儿女姻缘古来父母做主，三从四德才是女子本分，你若不肯听爹话，便是忤逆我，那爹这许多年来教给你地都枉费了，也白疼了你。”
??菊子不语。
??风起，叶凋，檐败，窗衰，月寒地硬，冷了。
??“去罢。”夫子喃喃。
??菊子凝驻。
??夫子叹：“进不了就退一步，昂不了就低头过，虽说有些窝囊却也不至于吃亏，孩子，以卵击石只会白吃许多亏，爹活几十年才摸索出这点子道理来，你就是心不甘亦无法。听爹话，死了那心，且松子身强力壮，比栓子强干许多，将来许还能帮衬你兄弟……”
??菊子顿顿。
??夫子转身：“子时了，睡去罢。”
??“爹，”菊子忽坚持，“我只认栓子！”
??夫子驻足，半日，方道：“不要逼爹！”
??“爹，您就是打死我，也不从！”
??夫子扬起手，半日，终垂落，满面悲哀，踉跄自走。
??菊子冷去。
??……
??菊子被禁，终日幽咽。
??
??婚事由春天拖到冬天，队长不耐，欲遣人来退亲，巴婶闻讯，很是着急。
??“菊子甭想进这个门！”巴婶恨恨道，“有她没我！”
??栓子红掉眼，他舍不得妈。
??“不要英子，就是做光棍，也不要！”栓子咬牙。
??“想是你要气死我哟！”巴婶捂心泪流。
??
??年关，落了雪。
??栓子跪于夫子家门口，衣衫尽泥湿，才输给毛子。
??“叔，把菊子给我罢，我决不亏她！日后定好好孝顺您和婶。”
??夫子不忍，却窗后咬牙。
??“孝顺？笑话！那会儿谁不夸你谦恭孝顺？到头来还不是气得巴老婆子瘦病连连？孝顺！”
??“叔！”
??“谁是你叔？滚！”
??“叔——！”
??“砰！”
??栓子盯着紧闭地门，闻菊子幽咽，有些不禁，哀求不起。
??英子两个哥哥寻来。
??“姓李的，你欺人太甚！好上菊子就不该托媒来说我妹妹，如今将她晾一边叫人瞧笑话，这会儿又到这来丢人现丑，不打你还当我们家好欺负！”
??雪洼子里，栓子又饱受一顿拳脚。
??“早该揍揍了！”路人甲道。
??“不识好歹！”路人乙道。
??
??年三十，正午，满镇弥香，刀、板、碗、碟，咚咚叮叮响。
??夫子寻来，气白了面。
??“队长，您要作主儿！”
??“怎么？”
??“交你们队上照规矩处置去，也叫他们尝尝苦头！丢人现眼，丢人现眼哟！竟叫人拐跑了，丢大丑！”
??“同谁？”
??“栓子！巴老婆子那绝种儿子！队长，您一定要叫他尝尝苦头儿好长些记性，见识！”
??队长思索半天。
??“决定了？”队长道，“关社屋里饿到认罪才罢？闹出人命队上可不负责，你们自愿的。”
??夫子顿顿，咬牙道：“死，死了算！”
??夫子才走，巴婶亦闻讯赶来。
??“队长，我栓子他……”
??“没法子，”队长为难，“夫子坚决要交队上处置，说甚死活由天，要不，你俩商量商量，认罚一笔款子？你也晓得，规矩是大伙儿举手表决通过的，得严格遵守才是。再说，你们两家子的事，你一个人认罚也没用，夫子也得点个头儿，才能算！”

??
??门外白雪红屑，吉联迎春，室内香烛佑福，瓜菜飘香，其乐融融，团圆饭时。
??天黑透，风刀子般割肉，几个汉子疲身累色地绑回泥污地“罪人”来。
??队长钦点的看守。
??英子爬墙钻洞打门跳窗皆被强硬拦阻，队长早早令一帮子侄跟守她，头一次，她走不出家门去。
??夜半，送旧迎新时，四野爆竹轰鸣，乡民醉眼朦胧，聚赌寻乐，有惨叫和喜竹声传漾，无人理会。

??天明，松子途经社屋，见门大开，垂首惊觉白雪红液，忙拔腿喊讯，于是慌慌挤来一堆，践得白雪泥化成满地咖啡，不散豆香，徒播腥臭，门前地上，尚存几处冻结地血渍。
??室内狼藉，外间栓子目光呆滞，笑声疯狂，麻绳勒入体内，已然成血绳，众人目光所及，皆斑红。里间地上，一具男尸，血肉模糊，依稀可辨下身赤裸。
??“像是光棍老三。”人说。
??……
??跑掉地两个看守被寻来，皆衣衫不整，神情惊怖。
??“疯了疯了！菊子疯了！她砸死了老三！”
??“她还举着铁犁头追着要砸死我俩，疯了！疯了！她疯了！幸我俩跑得快……”
??“可怜老三，哼都没哼一声。”
??“人呢？”队长听着只觉不堪，问，“菊子哪去了？”
??“追，追着我俩往出村地大路上去了，跑喽、跑啦！可怜老三......”
??
??节里挑双不挑单，初二是年里，所以不能挑。初四这天，毛子头一个燃香祭井神。
??……
??人畜皆围了来。
??菊子肿胀变形地尸体静卧于泥地上，因井水而散发蒸汽，其衣衫凌乱，血污变色，脚上一只花鞋十分精巧，想是将梦也绣进去了罢？井沿边两桶新水，一改往日青而香，腥浊熏人。
??菊子跳了井，大年夜。
??……
??
??栓子不讲胡话已是很久以后，野地上，他寻得一堆黄土，痛哭流涕。
??栓子坚持将菊子迁至李家祖坟地里。
??“夫子不让她认祖归宗，我认！从此她生生世世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
??巴婶无言。
??英子远远听着，红掉眼。
??
??“爹，找谁看也不该找那三个流氓。”英子怨。
??“活该！”她哥哥道。
??队长吸口烟，望望天，望望英子，不语，出门。
??
??栓子给菊子立了块新碑。
??“名分是你的，只是你的！”栓子面碑而誓，哽咽难禁。
??英子静静悄立，陪落许多泪。
??
??栓子逢人再也不笑了。
??年后，山青水秀，草长莺飞，桃花朵朵时，巴婶做主，栓子迎娶英子过门了，嫁妆队伍垄断一条街，羡煞一镇子的人家。
??洗衣做饭养鸡喂猪担水种菜下地，赶集做生意，伺候巴婶母子，应付债主，早起晚睡，英子几不知累为何物，两百来斤的担儿，压得扁担驼了腰，旁人张口的当儿，她已风一般稳稳过去，于是赞声不绝。英子终日笑魇如花，望栓子时却总有些愧气。
??巴婶舒着筋骨，乐眯眼。
??……
??年底，巴婶家破天荒分了红，没再追着队长要接济，英子顷尽私房，总总绝掉债主，门前难得安宁。
??“真是你，英子！我几十年没尝过安稳年地滋味……”巴婶喜泪涟涟。
??英子只是笑，忙活不停，她说歇下来会腰疼。
??栓子已习惯守坟。
??
??清明，英子早早备好祭品，又另拿出一把草纸，打满铜印。
??“这是我私下托她兄弟打的，怎说……”
??“叫队长多积些德罢！”栓子自走。
??栓子自为菊子备的纸钱。
??
??
??寒来暑往，英子得空便背上篓子，水里山间，田头野地，捕鱼捞虾，采药集果，捡菌捡枝，四处生财，分分角角地积攒，做着发家地美梦。
??日子果然日渐红火起来，栓子家盖新房，打家具，一时成焦点。
??“不是英子，他李家能发起来？到底巴婶老辣，搬回金砖，英子真真旺夫命！”
??“菊子是纸做地花儿，中看不中用的，栓子当年若讨的她，这几年，不定穷到没裤子穿。”
??“栓子好运气哟！”
?
??
??“怪。”街坊甲道。
??“不错，怪事。”街坊乙走来道。
??“奇怪，”二婶自语，“英子那样出色的人物，怎肚皮不见反应哩？这许久的。”
??“活该！栓子送掉菊子一条命，又叫英子受委屈，怎不绝子绝孙？”街坊丙道。
??……
??英子有些低落，望见娃娃，不免失神。
??巴婶日夜焚香，虔诚礼佛，但求李家多子多孙。
??“听说赤脚医生老江会治这不生地毛病儿，何不请他来瞧瞧？”二婶道。
??“他是男人家。”巴婶为难。
??“可栓子得有个后呀！”二婶道。
??巴婶想半日，方道：“请他来？还是偷偷去打个招呼，叫他晚上来，他嘴还稳罢？”
??……
??英子到底没拗过巴婶。
??晚上，老江瞧完病出来。
??“巴婶，”老江望她半日，意味深长，“英子，她还是个姑娘。”
??……
??巴婶哄劝、诱骗、哀求乃至责打栓子圆房均不果，甚绝望。
??“栓子，你不给李家留后，立意要逼我死，是罢？也罢，妈这就死去让你清净！”
??巴婶直奔厨房，摸出菜刀来，生生往栓子手心塞。
??“杀罢，杀我！”巴婶扯着栓子握刀的手，往自己脖子上架，“我晓得你为那妖精恨我，来，你杀我，杀罢，为她报仇！”“妈——！”
??“别叫我妈！”巴婶怒道，“如今那妖精才是你妈哩！为她你连天打雷劈都不顾了，还要叫李家断子绝孙！好狠的心哪！你杀我！我死掉望不见了，随你爱怎样怎样，不然我就去掘那妖精的坟，别脏了我李家祖坟窝子！这几年我也受够了，你冷着脸不叫妈了我也不怪你，可祖宗们没欠你甚，总该为他们想想！也是结婚几年的人了，还这样不懂事由着性子来！杀罢，杀呀？快快动手，为那妖精报仇！”
??“够了，妈！”栓子急道，“您就会为她逼我！若不是她哄得你发昏，我跟菊子也不会走到那一步！为讨你欢喜点个头，我叫菊子清早挑水受您考验，我也问过，菊子没偷过一次懒！可是她倒好，红口白牙诬陷菊子，好事尽往自个儿身上揽，她全家都一个德行！您不同意我跟菊子就早些摇个头嘛，我好再想法子，竟哄我们那许久！悔，我悔呀，妈！当年我和菊子若再胆大些，心狠些，不管它甚闲言碎语，不怕叫老子娘伤心，也不至落到那般田地，叫菊子吃尽苦头！不是为你，我早随菊子去了，您若再逼，我就去死！妈，望见她我就记起队长来，菊子死得那样惨，我恨他们井深！”
??……
??巴婶心病多日，终倒下，自此，再没起来过。
??这日，巴婶遣人将栓子由菊子坟前叫回。
??“栓子，这几年是妈对不住你，可英子是好姑娘，你不能就这样亏她一生。”
??“……”
??“栓子，是妈错了！我想着你硬上一、二就过去了，谁曾想你竟这样倔！千错万错都是妈地错，不该强你，可妈也是想你好呀！我心里也……菊子那孩子，妈对不起她，可她再好，终是去了的人，你怎就放不下呢？忘掉罢，啊？还得过日子呀！儿呀，你就是恨倒了自身，菊子也活不过来，她要是有灵，见你作践自己，也不会安生。英子她生的得人意儿，欢喜上你，不是错。或许真是我眼花识错了人，误掉你跟菊子，但错不在英子，你不能错恨她一生。栓子，咱已经误下菊子了，不能再误英子。”
??栓子只是不语。
??“唉，天晓得罢！妈也糊涂了，你好好过，你爹扶我来了……”
??巴婶入土后，栓子回家。
??灯光下，英子肿着双眼，遍身素缟，有些特别地美，栓子有瞬间地荡漾，终抑住，他听见菊子地幽咽。
??“英子，你走罢。”
??英子不动，神情沮丧。
??“菊子永远活着，在我心里。”
??英子微笑，背过身去，抹去一串泪。
??……
??英子未走，栓子有说不清地滋味。
??婚前，栓子每天尚可挣六个工分，与巴婶勉强度日，自婚后，便病痛不断起来，又脾性古怪，挣的反不及扣得多，虽然队长有心助他，却因他坚拒而作罢。英子干起活来玩命般，里里外外栓子插不上手，后来英子便不让他去上工了，他也乐得不去，终日拖着病体陪伴菊子，想着过去，算着死期，没有一滴泪。
??也许泪早已流尽，栓子如是想。
??
??这日，栓子由坟地往家走，忽地腹痛难忍，不觉挣扎栽进沟里，近处干活地队员们围过来，眼瞅他疼得变了色，无人敢揽。
??“怎的，病啦？”
??“可怜！”
??“作孽哟！”
??……
??英子闻讯赶来，背起栓子奔往山外医院。
??队长叫来两个青年，塞些钱与他们。
??“赶上去给你英子姐，别叫栓子晓得，”队长道，“我英子不容易。”
??两青年发足疾奔，吁吁难跟上光脚板地英子。
??英子受了钱。
??次日，栓子醒来，英子就在床边，血红着眼底注视他，满面风尘，衣衫泥渍斑斑，已干硬。栓子有些鼻酸，闭上眼，于是想起菊子。
??“多睡会儿也好，”英子道，“有护士看着你，我去上个茅厕。”
??栓子无语，英子陪笑嘱咐护士几句，自出去。英子望望走廊，廊椅上睡着人。英子顿顿，一时忘了问讯，人却困极了，便走去倚墙，朦胧睡去。
??“你，干什么的？”一护士走来，皱眉啧啧有声，“外面睡去！墙都比你干净，满身细菌！”
??英子望望衣服，很是羞愧，忙离了墙，却不示弱：“农民么，跟泥土打交道的，身上不沾泥水难道浸药水？没有泥，你就能好米好菜地吃啦？”
??“还挺凶！泥好你怎不当饭吃呀？”
??“你怎不喝药水哩？瞧不起农民!”
??又一个护士奔来，挥手道：“出去出去！别打扰病人休息！”
??英子顿顿，涨面不语，栓子也是病人。
??“脏还不叫人讲！”护士低语着忿忿走掉。
??英子扯扯衣衫，昂头，又觉累，于是立着，不觉无倚而眠。
??……
??栓子不肯多住，英子买罢药，依然背他回家。英子身上满是酸臭味，栓子陈沉睡去。
??栓子醒来，已躺在床上，天黑透。外间，英子在泡脚，有咝咝地抽气声传来，栓子探头去望，灯下，英子正捧了脚审视，溃烂肿胀若变质松糕，栓子不忍睹。栓子有些感觉异样，也许英子确是不错的，然，队长冷漠地面孔交织着菊子无助地表情浮散开来，栓子地心不由抽痛。
??……
??每日饭时，栓子桌上总不断两个热菜，酒沽得少，却可开心。
??闲久了，栓子亦学人赌博，英子虽精细，仍一点点欠下债去。于英子内心来讲，她极不愿欠债受人言语，生出低人一等地意思来，她自幼受人瞩目，自尊不许她叫人笑话，可如今欠了债，只有拼命榨取精力来还。
??栓子驼下背，英子曾年轻，亦渐老去，老到不再泼辣，只有笑，微笑如病般粘于她面上，使得债主亦更乐意上李家讨债，英子不会撒泼耍无赖，又或是落泪装可怜，她会微笑着，抠遍衣衫搜罗些零钱，温着性子递过去，不论对方如何刻薄她。
??都叹英子移了性儿，亦不如从前般强干。
??小酒，热菜之余，栓子偶尔也会想，没有英子会怎样，总是迷茫，又欣慰，英子始终还在，想是不会走了，有时候，栓子会莫名地企盼，想英子也会倒下，如此他便可以照顾她，还些人情，他不要欠她太多，虽然已欠下许多。
??
??转眼十多年过去，时值动乱后期。
??队上丢了稻种。
??栓子被缚已是晚上，英子正山间寻机生财，闻讯忙忙下山，情急失足……起身时只觉肋间气血奔流，摸摸不见血，便直奔会场去。
??打谷场上，队员齐集，公审栓子。
??“是他！”毛子走出，指栓子忿忿道，“他偷去粮种卖钱，还，还赌债。”
??“就是他！输了些给我们，”松子等人走出，将一把票子扔于栓子面上，恨道，“呸！竟是脏款！”
??人群骚动。
??“叫他认罪！”一人振臂高呼。
??“认罪——！”百应。
??栓子矢口否认。
??“这东西嘴硬，想是要给些苦头尝尝。”毛子道。
??“尝尝——！”百应。
??毛子的小孙子台下惊醒，想是觉得爷爷威风，于母亲怀里哇哇响应，毛子闻声却似仇恨，心一凛，望栓子的眼神便软了些儿，然念及英子，又恨恨来。
??半天过去，栓子索性冷笑不语了，众人无奈。
??“想是要动规矩才肯松口儿，娘的！每日好吃好喝游手好闲，比干部还过得滋润舒服，不打你打谁？来呀，拿家伙！”松子吼。
??“打狗日的！”百应。
??……
??群情激愤时，新队长适时站出来，制止许多舞动地棍棒，然栓子身上仍是刻下许多鞋印儿。
??“栓子叔，如今铁证如山，你有话讲么？啊，那个，我晓得你是老实人，行不出这刻毒事，定是受某些恶势力地胁迫，对罢?想你也吃了他们不少苦头，你讲出来，政府是宽大的，人民都站在你这边，菊子婶的命不能白送掉！这个…你仔细瞧瞧会场，他们在不在?是哪些人害你成如今这样的？你指出来，他们势再大，终将是党和人民的手下败将！我们都会为你做这个主，一举铲除恶势力，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那个，栓子叔，你讲罢，啊，再不开言可就当你是伏法认罪了，你讲罢！指出来。”队长苦口婆心。
       台下，几个退位干部不觉变了脸。
??栓子不语。
??新队长半天不闻栓子回应，不耐，摊摊手。
??“老规矩？”他问。
??“规矩——！”百应。
??队长自坐回去，几个汉子携棒走来，将栓子缚紧放倒，堵口，望队长。队长挥挥手，无限惋惜地样子。
??英子匆匆出现，火把，篓里二、三果子，几株带泥药草。
??“东西是我偷的！”她说。
??皆怔住。
??“英子，这罪可不是乱顶得的，”毛子一边道，“他一大老爷们，做错事就得承担后果，你一妇道人家别逞瞎能。”
??“我偷的！”英子坚持。
??“家去洗洗上些药，怎擦破这许多处？”毛子关切道，“你就别再事事都逞强了，栓子白享这许多年清福，也该叫他吃些苦头。”
??“我偷去卖了，钱花掉些，剩的都在这，”英子抠出所有分分角角，“冤有头，债有主，我做地贼，也认罚！”
??众人望队长，队长皱眉。
??“然，栓子是你男人，一家之主，又知情不报，还是该打他！”毛子回首向英子低语，“台下歇息去罢，反正栓子都绑了，就算真不是他做的，这些年他也该为你尽尽心。”
??“放屁！”英子道。
??全场寂静，毛子涨红面。
??“毛子哥，”英子软下口气道，“我偷稻种地事儿，栓子他确不知情，否则，他决不会让我犯这错误。他一向身子弱，你看，能不能别再追究他了？”
??于是皆望队长。
??“来罢！”英子忙卸下篓子，伏地咬住乌油油地辫梢。
??队长叹叹，背身而去。
??棍棒撞击肌肉发出“扑、扑”地声音，十分沉闷。
??“作孽哟！”二婶叹。
??
??英子伏榻，抚伤微笑。    
??栓子一边垂首不语。
??……
??“别再笑了！”栓子忽然道，“叫人难受！”
??英子惊讶，继而微笑：“怎会呢？笑笑日子才好过。且，望见你我不由就想笑，心里甜。”
??栓子欲言又止。
??“稻种就在社屋里，没人偷。”英子道。
??栓子有些愤怒。
??英子叹道：“我也不单是为你，他们故意捏错儿，为的是揪我爹他们，你我认不认都要受罚。他们还想借菊子地事来闹腾，好在你明白，我也相信你不会，你是好人。再说，你时常三病五灾的，哪禁得起他们折腾？我打小就倔得很，没少挨爹打，都练出来了，打打还舒筋骨哩！”
??栓子不语，自出去。
??屋里弥漫起浓烈地葯香。
??英子挣扎几年，到底垮掉。老掉地栓子开始卖力干活，债主多起来。
??毛子于地里望见栓子，总有些讪讪地，栓子闷头做活，赌桌不大去了，酒却未戒。
??皆叹英子那样壮实地人竟也禁不起一顿板子，便有些不入眼，英子渐笑得勉强了。
??添购地物什还是那么鲜艳，却早早易了主，栓子落寞起来。栓子梦见又回到从前，没有英子地从前，他还是和巴婶相依为命，却不见菊子地笑颜。栓子发觉自己似乎是兜了个大圈儿又回到原点，却也不是原点……醒来后，栓子哭了。
??闲时，栓子亦回想从前，想菊子地温和，巴婶地慈爱，想他和英子共同度过地那许多年。他从未真正大富过，却晚景无比凄凉，酒足饭饱地日子他许久未再享受，因为能给他这些地英子垮了，唯一可叹地是身体似乎忘记病痛，能叫他支撑着劳作。有时候，他也会怀念英子强干地日子，便生出些意思来，然菊子地面孔是他耿耿于心的，她的结局总叫他荒凉。
??
??栓子醒来时，英子正喘着气放鸡出笼。雄鸡鸣晓最是扰人清梦，而此时，栓子应睡得最美罢？早起放鸡已是英子一辈子地习惯。栓子已熟悉早醒，只是从未叫英子知晓，他深切体味一个曾以强干为豪视泥土为生命地女人，忽然失去赖以为豪地一切，且行止艰难，心底会有多苍凉。他渐渐不忍拂却她的好意了，他情愿她做一些事情，即便弄巧成拙，也可令她好过一些。
??栓子起床后，早饭已好，英子挣扎着端来堂上，有些谦卑地奉于栓子，栓子接过去，却忽地没了胃口，于是顿顿，怔过去。英子望望他，扶杖上前，自收了碗，往厨间去了，出来时，手上已多了个食盒，栓子接过盒子，欲言又止，走了，没望她。
??……
??栓子于田间时而心慌不已，耐到午时忙负锄携盒回到院子里。厨间没有英子。栓子忙忙进屋，外间桌上罗列四道热菜，壶也是满的，想是有客来。栓子垂首入内室，眼角扫见英子斜倚榻上，便安下心，自往外间吃喝起来，可惜心慌，吃不香。
??栓子吃罢走进内室，英子已躺下，盖得严实。
??栓子立了会，垂首欲出。
??“栓子哥，”英子忽然道，“咱说说话罢。”
??栓子不语，走过去。
??英子望望他，很柔和地样子。
??“栓子哥，米在瓮里你也晓得，都是你弄的，油盐在灶前地窗台上，完了记得要买，别吃那没油地菜，你身子骨弱……”
??栓子不语。
??“我叫瞎子给你算了个命，讲你能活八九十哩！我心贪，就多做了十多双鞋，栓子哥，过年一定记得穿新鞋，讨个吉利……”喘喘气她又道，“我那枣木箱箱底里，有件海蓝单褂，是我妹子做来给我的，一直没舍得穿，那衣口袋里，攒着些钱，这些年我老着脸没拿出来还债，怪讪的，也没叫你晓得，我呢，就是怕走得早了，没法再服侍你，你又不会过日子，留着好叫你养老。”
??栓子有些心酸。
??“栓子哥，以后酒少喝些，饭食上不能亏，要养好身子，还得慢慢还帐哩！”英子吐气又道，“俗话讲‘人不死，帐不烂’，咱错了一辈子，没留个后，对不起李家列祖列宗，临了不能再带累他们挨债主地恶言儿。”
??栓子心底荒凉起来。
??英子顿顿，有些犹豫，终颤颤探出手欲触摸栓子地面孔，栓子忙闪过，却又迟疑，英子僵了僵，长息。栓子望见她地袖子是大红的，记得初嫁那年，她一袭红衣。
??“栓子哥，这些年我一直梗着没对你跟妈讲，我对不住你，我……”
??栓子用力摆摆手，十分不耐地样子。
??“栓子哥，妈没骗你，那些水，真的是我挑的，我是望见菊子……”
??“睡罢！都过去了，我也听够了！”
??“你总想这事是死无对证，只当我跟妈合起来哄你。”
??栓子起身，欲走地样子，英子长长叹息。
??“我去后，会跟菊子讲，你一辈子想着她。唉！真是孽缘么？我到底没比过她去！”
??“……”
??“明年清明上坟，你就服个软，叫声妈，陪她讲讲，别再只是淌眼泪了，妈心里也不好受。想想，做父母的，谁不想子女过舒服日子？她也是怕你吃苦。你跟菊子，都不是那能做活地人，那年头吃工分不像如今分责任田。可惜咱没个后，你体会不到妈地苦心。栓子哥，你恨我一生也是该的，当初是我私心重，才误掉你跟菊子地好姻缘，又叫你跟妈怄这许多年。然，我也是人哪，欢喜你错了么？我从来要强，没服过谁地软，好容易有心要服你，你却不要！我原想着你冷上几年就会转过意来，争知你竟固执到如今，我这一盼就是几十年哪！我地错哟！一生就是放不下你，叫我也没法子。”
??栓子咬牙不语。
??英子有些难禁。
??“栓子哥，我这一生，盼到头发都白了，也没得你正眼望过，这会儿，你细细望我一眼罢！记个样子，将来也留个想头，怎讲咱俩一屋子过了几十年……”
??栓子不动。
??半日，英子方叹道：“栓子哥，我走后，将我跟妈埋一块儿，作个伴，来年立碑，就写是妹子罢，也算做过李家人。”
??栓子其实很想去望她，只是无法抬起头来，菊子地面孔就在眼前，笑笑地，忽就血污满身，当年她惨遭凌辱时，他就在隔壁！他怕，刻骨地寒冷，恐惧榻上那张面孔会忽然化作队长残忍地笑……
??“我走后，你好好过，你点个头儿，叫我闭目去。”
??栓子似乎不知如何支配他地躯体了，他已不是他了。
??英子浑浊着双眼，呼吸得艰难。
       栓子想很久，挣扎许久，终点了头，举首，英子已闭目。
??她还没吃饭。
??栓子喉间忽然一阵辛辣，咳过去后，眼早已红掉。他凝神去望英子，其灰发如生前一般齐整，两颊微红，面露微笑，几十年风霜化作皱纹纵横，她曾经爱美亦很美过。栓子有些恍惚，眼前这张面孔似是菊子又像是英子，他哽着努力去端详，英子闭目时地余泪未化，于是泪流满面，泪水滴落在英子面上，湿掉胭脂，栓子慌慌去抹，于是又散了。她真的死了，而他永远失去她！栓子变得从未有过地恐慌，他极想望清她，记下她，却总是模糊记忆与双眼！榻上地英子身着初嫁时地衣饰，似乎仍在做那少女时地美梦，栓子再也抑不住......
       巴婶左右，静静卧着两个女子。
??英子坟前一块碑，无字碑。碑上名分早已允给菊子，多年前一世唯一地誓言历历在耳。栓子不知该如何为英子留字，若篆上妻，便负掉菊子，刻上妹，毕竟几十年夫妻……
??
??隔壁二婶一夜间无病仙逝，堂侄山子料理后事，栓子受邀帮忙。
??檐下一口大缸，横立于窗下沟上，栓子望着院子，似曾相识，不觉呆去。
??山子走来。
??“怎么，栓子，想要这口破缸？”
??“破缸？”栓子意外。
??山子点头：“倒是不小哩！可惜裂了底，一直不能用。平日放这沟边，晴天二婶搭着晒晒东西，就是雨天积上水，也好从这沟里流出去，不至泥了院子。”
??……
??天黑时，山子挽灯与栓子结伴出院，偶一踉跄，栓子举首望去，失声诡异。
??“山子！”
??“怎么，望见二婶啦？”山子颤颤靠来。
??“这门、门头！月、月牙！”栓子口不择言。
??山子仰头望望，深深舒气不以为然：“我道甚！这门头上地圆镜子，几十年前就叫镇上小娃娃砸坏了，二婶在时还讲过砸得巧，跟你们家是一对哩！怎么，你住隔壁，反不晓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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