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波几乎每天，都可以看见她从身边走过，身姿秀丽挺拔，容颜之中没有表情，据刘波的猜测，她仅仅只是为散步而来。旁若无人，即使泰山崩于前，麋鹿兴于左，可能都不会让她产生兴趣。也就是说，她的表情很漠然，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让她感到吃惊的事了。
　　刘波住在不远处的小区里，一到傍晚，就在这滨河公园坐一坐，把脑子腾空，漫无目的地看那尚还眩目的斜阳，注视来往行人，看他们的悠闲，自己也颇有悠悠见南山的心境了。秋天的夕阳生命不长，长河落日，天色便暗，心里就生出点怅然来。当刘波看见她时，总觉得与这夕阳之境格格不入，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却始终象摆上橱窗里的模特，有所不同的仅仅是她在活动。还有就是当她缓缓行过时，鼻里会扑入一丝香气，但那明显是人工制造的了。
　　整个秋天，刘波都能看到她百年不变的那种步伐与姿态，记得有一次本来天色尚好，突然由晴转阴，乌去滚滚上来，哗啦啦一下，顿时，人们鸡飞狗跳。刘波的反应本不敏捷，被浇了一身雨才开跑。就在这时，刘波看见她施施走来，漫不经心，节奏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刘波不由自主地告诉她：“下雨了，你还不躲躲？”
　　终于看见她轻一笑，说：“反正都淋湿了。”刘波想她说得非常有道理，但刘波还是疾步跨上街沿，躲进一家商场。在这里，刘波能看见她依然如故地走着，那湿透了的衣衫紧贴在身上，而她却如风平浪静中一只随心飘动的帆。
　　一位售货小姐似乎也在看她，看过一阵后，吐了一句：“神经病。”刘波好奇地问：“那个女人有病？”她笑了笑：“文疯子。”这句话的意思是不伤害人的，不乱发疯的精神病人。刘波却不相信，不说别的，就是刚才她说那句话，都颇含哲理，连正常人也不容易说出来的。反正都淋湿了，就象刺秦王的荆苛，把瓦罐打碎了连头也不回一样。
　　刘波还是忍不住问：“她怎么疯的？”售货小姐回答：“不知道。”刘波心想，你不知道怎么胡乱说话呢？
　　有了这次搭讪，以后，刘波看见她走过时，总会冲她点一点头。她也抱之一笑，虽然这笑多少有些牵强，但看起来，在那凝固的表情中却有一些生动和灿烂了。有时，刘波默默地想这个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艺术家不也是常被人称为疯子么？但她的表情的确不像艺术家那么丰富，有时还有一些木纳。就算笑，也是一现即收，中间没有任何迂回的过程。渐渐地不由地相信了，她可能真的脑子有问题。
　　刘波不太喜欢探究这些事情。每天的相遇，只当她是夕阳下，一道不甚和谐的风景，一种对视觉产生障碍的色彩罢了。她飘然而去后，秋日照常是秋日。
　　天气悄悄地越过晚秋进入冬季了，人们仿佛都胖了许多。她的到来似乎，总在点缀着一道亮色。她的服装看起来与她的性格不大吻合，让人有些诧异的反差。
　　一天，她散步往回走，再次经过刘波时，突然停住脚步，问：“有人吗？能在这里坐一会吗？”刘波当时真的有些害怕了，天色已经暗下，花园里靠着脚灯和路灯，才有些光亮。她每天路过，当然知道刘波的身边从来没有人。本来刘波也是这个时候想走的，但她这一问反而叫刘波不能走了。再怎么说，刘波也不能给人造成一种想躲避的错觉，于是说了声：“请坐”。
　　她很优雅地轻抚长裙，坐下来。久久地，她一言不发，只是注视着那河面窜动着的灯影。刘波很想礼貌地向她发问，可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问话。憋了很久，才不得不主动问：“天黑了，你还不回家？”
　　“当你面对黑夜而没有想到又会天亮，才会认为黑夜和白天有区别。”她的口气相当地冷。但她的话却令人吃惊，一个人总不能平时说话，都说些深刻的而玄妙的东西吧？出口成章，除非她确实干着一项与众不同的事。
　　刘波问：“你是诗人？”她一下转过头来，盯住刘波，尖刻地问：“你喜欢和女人纠缠吗？”刘波感到脸一下发起烧来，以玩笑来掩饰：“不不，我也把自己常当稀有动物，还比较自重。”
　　她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坐了片刻后，就起身走了。那时，刘波真的相信了，她可能有病。第二天，没想到她好像竟忘了给别人制造的尴尬，转悠了一圈之后，又在刘波坐的长椅上坐上来，但却不象昨天那样客气。一言不发。刘波不敢再与她搭话了，而她似乎也并不想说什么。
　　“你很喜欢夕阳，你时常感到伤感吗？”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但刘波觉得正是自己没有意识到的一种情怀，他爱看夕阳，是因为夕阳总是在最后那一刻，仍然不遗余地力把灿烂留给大地，接着它将准备第二天的升起。
　　刘波也像她一样，不看说话的人，“它落了，明天会照常升起，可刘波一直在想，明天的夕阳会不会就是今天这一个？”
　　“你觉得，它会象人一样有轮回吗？”她跳跃着问，然后又自己答了，“它是休息，不是再生，和人不一样。人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意义上的休息，只有当生命完全消失才算。”
　　刘波觉得他们谈话象无知的小孩一样。不过，刘波感到她活得并不轻松。只有在梦里都无法解脱的人，才会总是疲惫不堪。所以，她连笑容都节省了。而从每天她准时出来散步这一点，刘波觉得她应该是个悠闲的人。在城市里，刘波看惯了连吃饭都你追我赶的人。刘波问：“你也喜欢夕阳吗？”
　　“不，我讨厌它，当它明天再出来时，它会是同样一张面孔。”她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传出来的。而这话让刘波惑然，便问：“你不希望有来世？”
　　她猛地一抽肩：“当然希望！”随着这话说完，她已走出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可你别指望像夕阳一样，今天是昨天的翻版。”
　　这是刘波看到她唯一最带感情的举动。
　　月底，刘波出了一趟差。当刘波回来时，就听到社区物管说，有个女人来找过刘波，没两天，她跳楼了。所以，在刑警来调查情况时，他们把这一线索反映了。但后来证实这个女人确实属于自杀，而且与刘波毫无关系。
　　刘波惊愕不已，问那个女人是谁。管理员说：“就是住在二十三号楼的人，脑子有毛病。听说前两年在福建给一个老板当二奶，最后被老板甩了，在这里买了房。从来没有人去找过她，她也不与任何人来往。好在她写日记，不然，你真还要到公安局去一趟。”
　　刘波问：“她叫什么名字？找我干什么？”
　　“不知道。我有张报纸，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物管走了。
　　真的是她。看了报，那是个陌生的名字。刘波久久才回过神来，又陷入百思不解，她来找刘波干什么，又怎么知道刘波住在什么地方，莫非关于夕阳的话题触动她自杀的念头，那么她找刘波是想说什么话吗？要说什么呢？
　　刘波希望死者不是她，每天傍晚都到花园里去，除了天冷了，叶枯了，那里还是和以前一样。夕阳透着暖意，红光一遍，但的确再也没有看到夕阳下缓缓而过的身影，她不再来了。
　　有时，刘波会还坐在长椅上，等很久，直到裤子上有了许多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