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一付玩世不恭的样子，轻蔑一切，痛恨故作深沉的虚伪。因此，毫不在意也不屑人们对她行为放荡的指责。她拿起床头柜上的烟，取出一根叼在嘴里，然后，四处寻找打火机。这其间，她瞟了眼床上躺着的男友，他的脸上明显写着疲倦，这让她突然产生的怜悯使得原本平静的心，陡然地微微颤栗起来。这种感觉过去从来没有过，现在想起来是有些荒唐，包括昨天，以前，还有此刻，都因这荒唐而具显出梦幻般的神奇。当初，他俩达成共识，一场游戏而已，双方的语气很豁达，世外高人那样。其实，这好比捉迷藏或玩家家的游戏，让生活多些快乐的色彩而已，她对他的戏虐没有异议。可这一切已成了往事，她迎来了一个崭新生活的开端，前景光明，她很惊惶。所以，她必须学会如何约束自己的行为，学会一些克制的方法，努力变成淑女，就像昨晚他将庄重轻描淡写的那样--她记得正为寻不着自己的打火机，心乱如麻的那一刻，他替她点燃了香烟。“假如不抽烟，就挺淑女的。”
　　“淑女？”她哈哈大笑后，嘲弄道：“志趣不俗嘛。”
　　“你取笑也好，嘲讽也罢，假如你不抽烟，我想我们的关系就会有微妙地变化。”
　　“是吗！”她的大笑明显地从胸膛里滚滚的喷射而出，她哈哈哈地笑得没法停止住。
　　她不理会他的想法是真还是假，如以往交流那般，事后都忘得一乾二净。要她戒掉烟，难上加难--现在她含着一根香烟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沿，那只打火机呢？她纳闷，毫无头绪。假如在以往，丢失一只打火机根本不算什么，如今却非小事一桩，她必须一定得找到它，因为她想起来了，它在其间起到了最为关键性的作用，否则，她没有机会做出此种选择，决定真正地恋爱一场，而非故作潇洒的游戏。
　　在昨晚，她根本没想到此次的赴约与以往会不同。她热情奔放地来到这间屋子里，就静静地等待将要赴情约的男友。她称他男友只限在此屋子之中，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周末一夜情后，就如做了场春梦，大醒过来后便各奔东西了，也不相互联系，但是到了下一个周末，故事就再重演一遍而已。因此，没有害羞感，开门见山便直奔主题也少了些磕磕碰碰的麻烦。
　　他进门来的时候说了句你来了的客道话后，就放下公文包。然后，等待完她从浴室里出来后，也进去冲洗一番。
　　她从浴室出来时穿了套白纱透明的睡衣，这样才性感，且富有情趣。她站在衣柜的大镜前欣赏她的姿态时，从无意识地流露出来的一缕羞耻的目光中，她发现了什么！是的，眼神木板，她想到一个词来形容它--颓废。于是，她拿出刚买的香烟取出一根后将它丢在床头柜上。但她找不着打火机了--她的打火机不翼而飞了！她很烦躁，像只困兽那样在房间里来回地走动。
　　啪！他突然来到她身边，手里拿着打火机帮她点燃了烟。“没吓着你吧？想什么呢。”
　　她深深吸了口烟，吐出后，她曽经偶然而生的奇怪感觉忽的没了，像稍纵即逝的灵感那样神奇。“你的打火机？你也吸烟！”
　　“不知为啥，突然心烦意乱，就买了，也许是工作压力太紧张造成的吧？”
　　他难以置信，为什么要对她撒谎？他与她之间原本就是如熟悉的陌生人那样，互不干涉，也从不进行过于深刻的思想交流，甚至连对方的真实姓名，俩人都做到了缄默不语的保密。因为只有如此，他才能与她相处得自然，且不拖泥带水--出了这房门，即便是在大街偶遇上，他完全没有招呼对方的必要，昂着头就错身而去了。这种交往，也与他业务上的客户们交道似的，完全不副带情感，我行我素，大方得体，即使他是再内向害羞的人，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大声嚷嚷。他喜欢这种干脆的处事方式，能随心所欲地驾驭他的举止。
　　“是吗？是什么工作让你如此沮丧呢？”她无意识地就违反了当初的约法三章。当她察觉到时，便心慌意乱起来。但她很快就控制住了这份不安，同时也滋生出一个新的想法，她打算试探一下对方的意图。她与他完全不一样，语气欢快又爽朗。“我想，现在真应了那句古话。”
　　“古话？我不明白你想要说什么。”
　　“日久生情。”
　　“这样不好吗？”
　　“不好。”
　　“你让人难以猜透。”
　　“那是缺少一些沟通。”
　　“可我们的初衷不是这样，难道你后悔了吗？”
　　“我已经后悔了。”
　　“不是我铁石心肠，既然你已有这种想法，我想该到游戏结束的时候了。”
　　因此，他们自觉地套起各自的衣服，这其间，俩人都默不作声，仿佛像不欢而散在赌气的小孩子。虽然就止中断双方的关系，他与她都做不到快刀斩乱麻的干脆利索，心有不甘呀，心有不甘的感觉令双方的心都隐隐作痛，当然，不是指纯粹的性问题。
　　他们都持恋爱一定要包括性，而性就不一定非扯上恋爱成分的立场。同时，他们还认为爱须要山盟海誓才牢靠，才浪漫之极。现在，他们已察觉到似乎在哪环节上出现了不合节拍的苗头，一种难以形容的异样东西渐渐地从水面下浮了上来。
　　她拎着女士小包却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通向阳台的那扇门。借着清冷的夜风，她打算梳理一番杂乱的头绪后再离去。城市的灯火很繁华，因此，正上空零散的几颗小星是那么高远和孤寂呀。然而，远离山城的另一片天际，却是别一种景致，在那儿，星河闪耀，光芒错乱，颗颗如镶在玫瑰女神那件绚丽多彩紫色外套上的宝石，折射出晶莹剔透璞玉浑金的美丽。而一颗远远划来的闪亮流星就好比拉开了一曲星光灿烂的乐章序幕。这时，借着那颗流动的星火，她感受到了那股莫名的体内之流，从思维的玄妙之境奔向了厚实的心房。起初，很微弱，片刻后让她很不安，随着不安的继续膨胀，她认为她变得越来越渺小，最后竟疑缩成了一粒种子。她见过藤是怎样依缠在一颗树上欢快地成长的情景，生机勃勃，藤与数如胶似漆地缠绕得密不可分！她还记得正当树叶繁茂之际的夏季时，那颗数却死了，没过多久，藤由于失去了依附的支撑，在冬季来临前也死去的情景，现在却非常突兀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美丽的藤仍然鲜活地贮藏在她的记忆之中。这些起初毫不出奇的片段一旦与她内心里那股莫名的情感之流交汇碰击后，都有了意义非凡的美了。这让她很震惊，有了虚度年华的遗憾。是的，就冲着眼前那颗已燃烧殆尽的流星许个愿吧，她默默地仰望星空，将双手握成拳状，伛下头暗暗地祈祷。
　　当她转过脸时，看见他也在祈祷。“你在许愿？”
　　“不。我在盟誓。”
　　“盟誓？”
　　“为我们的恋爱山盟海誓。”他斩钉截铁地看着她。
　　短暂的目光交流后，在她如被降伏的小妖女那样温顺地依偎在主人身旁地六神无主般向他走了过去，然后靠着他的肩，接受他热情又温和的拥抱。这一次，他们没有热吻，也没有做出调情的爱抚动作，四目相对。
　　所以，她痛恨起自己，难道不抽烟就会死吗！难道她的责任心如此脆弱得连微薄之力的打击也经受不住吗？她努力地将含在嘴里的香烟丢进了垃圾袋里。正当她打算轻吻熟睡的男友后就出门时，他睁开了眼睛，问：“天亮了？”
　　“嗯，我得走了。”
　　“我送送你。”
　　今非昔比，她没有拒绝他的请求，而且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份特权。过去，她总是趁着朦胧的亮色，独自地走在山城的早晨，行速匆匆地穿过几条街道后，去搭乘那班开往市郊的公共汽车。她对山城星期一的早晨太熟悉不过了。每当她来到霞飞路上时，准能见到那位清洁女工，但她并没有过多地去留意对方，她急急地行走着，与好几位同样行速匆匆的妙年女郎的步调和举止相似，她们素面朝天，一付疲倦的懒散样子，有的从她正面迎来，有的紧随其后，她们似乎有着类似的经历，这可以从她们的着装和脸上布着同样漠然的表情上看出来。有时候，她也会暗自思忖，那些个与她有着同样呆板的妙年女郎不是从家里出来，也与她一样是从情人的温床上走出了的。无论对方是淑女，还是情妇或妓女，但都有一个完全相同的特点，那就是单独地从某个角落突然冒出来后，陌然地汇聚在了大街上，用着品牌不一却同样时髦的硬底高跟鞋将人行道上的地板砖敲得嗒嗒响，因此，清晨这一时间段的山城就有着无比幽僻和孤芳自赏的冷漠的韵味。
　　他替她裹上围巾后，轻关上门，牵着她的手来到街口。她暗自地控制住喜悦之情，放慢了脚步，若无其事地打量着街道上每一座熟悉的建筑物，和零星几位像以前的她那样在街面上行速匆匆的路人。
　　上了霞飞路，男友突然停下脚步，将他灰色休闲夹克衫上的帽兜盖在了头上。她感觉奇怪，为什么他那从帽兜人造毛丛中闪烁的目光充满了不安和胆怯？她没有立即理会他的奇异举止，而是被那位准点准刻出现在路面上的敬责敬职的清洁女工吸引住了。清洁女工身上的衣服还没她身上的厚呢，那窄廋的身子架上的外衣松垮得几乎要掉下来，既没系围巾也没戴手套，但橘黄色的工作衣帽在清冷的街道上却点缀出一份暖意来。在渐渐地快要走近时，她发现清洁女工胳膊上有着那表示她新未亡人的标志，是的，头上有一朵洁白的纸花呢。所以，她油然而生的怜悯感在此刻对男友的不恭行为有些不满了。“你觉得她丑极了，才背过脸来，是吗？”
　　“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他又紧了紧帽兜，企图要避开那名清洁女工的目光，他的这份意图她瞧得清清楚楚。
　　“她的丑完全是岁月流逝后的衰老！”她生气了，并甩开他的手。事实上，清洁女工的长相的确如巴黎圣母院中的加西莫多，她很清晰地明白，但她冲着男友仍然做出不依不饶的架势。
　　“不，你错解了我。”男友加紧脚步尾随她后。
　　这时有一团雾从清洁女工身后浓浓地吹来，顷刻间，霞飞路浸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之中，大雾将山城浸得严严实实，湮没了所有建筑物，徐徐地从这一街道漫延到另一条街，像流动着的白色布幔，隔断了所有人的视线。
　　他解开帽兜，竖起耳朵，像警惕受惊吓的兔子那样去判断每一个声音的来源是出自于何种物体。有时候，他如被关闭在黑暗的屋子之中，在没有光源，四周漆黑似墨下，用双手试探着方向。“别赌气了，好么？”他低低地哀怨着，企图能得到女友的回答，来获知她的明确位置。其实，空气中弥漫着许多种声音：刷刷刷--不间断的扫地声，嗒嗒嗒--忽远忽近的女士高跟鞋声。还有他的心鼓之声，也凑起了热闹。
　　她害怕起来，雾让她也找不着她的爱人了！
　　所以，他们在这条霞飞路的人行道上，一人向左，一人向右地忽而奔远，忽而走近，错过身后又离远了。有时候，他们近在咫尺，几乎要背靠上背了，却突然地嗖一声箭射一般地分开了。有时候，他们相对立地面站着，却在雾的海洋中，他向左侧倾听，她把耳朵贴向右侧，雾大海一般将他们隔得天各一方。
　　最后，他鼓起勇气向刷刷刷的扫地声靠近。果然，就在那儿，他们重逢了！但是，他没敢再向前挪近一步，忐忑不安地望着中间隔着清洁女工的女友的婀娜的身影。他要等待清洁女工渐渐地从女友身旁离去。她虽然信誓旦旦地维护清洁女工的尊严，他清楚这完全来自于她的同情心。有些事她一定难以接受，假如她永远是个局外人，那么所用事都能迎刃而解了。因此，他仍然要保持缄默，去等待时机成熟的一刻。所以，今晨的雾对他来说降得太及时了，否则，当那刻的尴尬出现时，那会是一种怎样无法驾驭的局面呀！
　　雾浓淡交错，缕缕的，一阵阵地，像一绺绺灰白的发丝，悬在他们中间，晃晃悠悠地从他的身旁贴向她的脸颊，然后紧挨着清洁女工的廋身飘忽而去。也许，是雾给了他的错觉，雾时光飞逝一样，立即染白了人们的头发，让人领略某种庄重的敬畏。所以，当女友看见他像白头翁沮丧地站在她面前时，就立即原谅了他的怪异，或许事情真不是如她所想，而且，她觉得她有责任承担此刻出现的不欢快的小闹剧的全责，她把这一切完全归属于恋爱之中的女性才会滋生出的敏感，过错全在于她，这种想法也使今晨的雾具有了浪漫的魔法情节--朦朦胧胧，如影如幻。
　　然而，正当她喜形于色时，他给出了那道难题--它仿佛就是这场雾幻化而成的--那一缕缕雾丝立即缠绕住她的目光，在她四周飘旋。淡淡时，让她发觉脚下无路，怵在悬崖上一般；浓浓时，像陷入在一片白色苍茫的大海之中，层层迭迭包裹住她的渺小，使她不知身处何地？白得没有方向。
　　也许过了半小时，或许只一两分钟而已，当她再一次转过身时，那位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清洁女工已经没了踪迹，刷刷刷的扫地声也许已在别的街道上盘旋。这会儿，她又听见了嗒嗒嗒的高跟鞋击打人行道地板砖的声音，那些高傲孤僻的单调音节忽而迎面飘来，忽而从身后错过而去，由于浓雾的弥漫，和阻隔，她联想到了时钟的秒音。
　　“她是你母亲？”她莫名惊惶地问道。
　　“是，母亲是清洁女工，临时的，不过，我没有告诉她她儿子也会有沮丧和落魄的时候，我不想让她看见此番情景是担心她对儿子的放荡行为而失望，因为她甘心辛贫是由于有一个优秀而体面的儿子支撑着她的动力，满口谎言被揭穿的儿子，一定会令她寒心，那幕儿子在双休日被公司老总委于重任出差外地的前途光明的美景一旦破灭后，这种一落千丈的反差的现实将会彻底击跨母亲的脆弱身体。”
　　“你父亲刚刚去世不久？”
　　“嗯，父亲的去世无疑对原本贫困的家雪上加霜。”
　　“你终于鼓足勇气把这一切告诉我，是已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吗？”
　　“我不能永远抱着幻想，必须给你公正。”
　　之后，他俩没有说话，出了霞飞路，走过一条街的拐角后，就看见一个公共汽车的站台。
　　在浓雾中穿梭时，她的眼前陡然地闪过清洁女工曾向她投来的一束微笑，短暂而不起眼的一幕被雾吞噬后如今又从雾气中显现了出来。这么说，她看见她儿子携着女友的手的情景了！所以，她的不安立即涌上心头，她的腿哆嗦着，以驱散空气里的寒意也赶逐深埋于心底的怯懦。“你母亲曾看见我们。”
　　他的脑子乱糟糟，母亲已看见，他却熟视无睹，已伤了母亲的心，他的虚荣感已伤透了她的脆心。但是，他仍然抱着侥幸的想法，母亲也许没见清楚是他，因为当初距离是那么遥远，而且后来又起了雾呢。因此，他又心安理得起来，同时，也下定决心，在将来的日子里，一定好好加倍补偿他应尽的孝心，从而弥补无知的儿子因自私而犯下的多次过错。所以，送她上了车后，他认为首要做的一件事便是去退掉那间租房，回到家中，用实际行动去履行他暗下的诺言。
　　在女友上了公共汽车，汽车消失在雾气之中时，他从内衣口袋里摸出那款精致的打火机。现在，他觉得没有留下它的必要，因为他们既没互通真实姓名，也没留下联系的电话，所以，出租房退掉后，他与她就像被雾河相隔那样，真正地天各一方了。这样一想，他就将她的打火机丢在了路边的垃圾桶里，然后昂着头地钻入了浓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