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春天来了，小雨无声无息，淅淅沥沥，洒向田野，洒向大地。它用生命的力量，去温暖封冻的土地，慰籍干涸的小溪。
　　一年的时间里，我风雨不误，每天晚上都按时到老师家里学习，老师不仅教我科学知识，还教我许多做人的道理。
　　空余时间，我尽力帮思农做一些重活，挑水，磨米，扒炕，抹墙。
　　思农也帮我洗衣服，做一些好吃的给我。还用自己的钱，买了一些试验用的器皿，帮我做种子发芽实验。
　　就这样，日积月累，我终于掌握了一定的科学知识。思农还把她家的自留地，送给我做实验田，我真的好感动。
　　阴雨的日子，没有出工。集体户里同学们三三两两说说笑笑，洗衣服，睡觉……难得的雨休，都放松了身心。
　　想起有两个数据还没有记录，我顶着小雨到实验田里去查看。
　　屋里，思农正在给妈妈熬药，苦涩的中药味充盈了整间屋子。这两天老师的病有些重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人愈发的憔悴。
　　思农看着妈妈一天天的瘦下去，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哩啪啦往下掉。
　　“别哭了，”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望着她苍白的脸庞，心很疼很疼......
　　她仰起泪痕斑斑的脸问我：“你的种子实验怎么样了？能不能尽快地出结果？
　　我有些为难，这里的条件很简陋，要出结果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行。而且即使有结果也不一定就能令老师满意。
　　她泣声说：“我妈妈是省里的育种专家，下放到这里，一直想要研究几项新品种。可是现在她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可能也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想让她带点希望离开这个世界，你能满足她吗？”
　　动情的诉说，热切的期望，我心里涌上一股热流，一种强烈的责任心促使我郑重的点了头。
　　“放心吧，思农，我会尽全力完成，绝不让老师失望！”
　　我会关注你，如果学无成绩，就别想......别来见我！”
　　我握紧了拳头，一份承诺让我站直了身躯。
　　松花江轻波荡漾，流入天边的晚霞。夕阳把它最壮丽的色彩，涂抹在天幕上。
　　我和思农面对面地坐在江边的石头上，泿花拍岸，晚风轻拂，一股青草的清香和江水的潮气涌入鼻腔，我畅开胸怀深深的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感到从未有过的欣喜。
　　思农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我，少女的情怀如诗如画，深情，忧郁，悲苦，爱恋，各种表情在她脸上交织着。
　　“你的学习和实验情况，我告诉了妈妈，她很高兴。别看她病的很重，但只要一提起种子实验，就会闪动兴奋的表情。如果能天天这样，她一定会多活些日子的。谢谢你，让我和妈妈重新有了生活的希望。”她又流泪了，那柔软的小手放在了我的膝盖上，我不由自主地握住她的手。
　　“思农，我，我喜欢你！”我望着她秀美的面庞，嗫嚅着......
　　思农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欣喜，脸红了，接着又白了。
　　“不，不，远征，你不能这样，你的任务是学习，我不能做你女朋友的。”
　　我的心“咚”的一下，不解，失望，痛苦撕扯着我的心，“为什么？难道我不好么？配不上你么？？”
　　她兀地站起来，一句硬梆梆的话扔过来：“真没想到，你是为这个？”
　　我难堪极了，呆立着一动不动，心中只有两个字：完了，完了。
　　她眼泪刷刷的流了下来。
　　“远征，原谅我”，她呜咽着跑走了。
　　夜色浓浓，晚风凉凉，我抱着脑袋坐在冰冷的石头上，江水陪着我静静地守候着。
　　一阵脚步声传来，有些沉重，可能是思农回来了，我的心却冷静下来。
　　她冷淡地看着我，眼里有着一种坚定。
　　“你刚才说的话，是要我现在回答，还是等将来？”
　　我低着头，轻声说：“请原谅，我太冒失了。可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愿意等，不管到什么时候，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她重重的点了一下头。转身离去，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六
　　痛苦可以锤打出哲学思想，但你必须是一块钢铁；痛苦可以磨砺出卓越人才，但你必须是一把宝剑。
　　我发狠了，读书，再读书；学习，再学习，把所有的心思全放在了书本上。
　　这期间，我学完了老师教我的所有课程，报考了农业大学，还写了好几篇科技论文，四处投递，不是杳无音信，就是“无此研究项目”，失望伴着我，孤独伴着我。我有些后悔了，学了这么长的时间，一点用也没有，真没劲！我不想再读书了，也不再继续做实验了，开始放任自己。
　　我学会了抽烟，一根接一根，劣质的“金葫芦”，九分钱一盒，一天要两盒。烈性的老白干，一顿七八两，同户里的同学喝，同社员喝，还跑到其它集体户里喝。喝，喝的云山雾罩，喝的一醉方休。
　　酒，刺激着我的神经，使我大喊大叫，踢翻了桌子，打碎了盘子，摔坏了酒杯，还打死了社员家的狗，半夜烀了吃肉.....
　　是谁说的一醉解千愁，根本就是谬论，我要揍他！举杯消愁愁更愁。喝多了的我，更加迷茫，更加颓废。
　　沉寂的夜，我长醉不醒。
　　忽然，有人来了，一个好听的声音传入耳中“远征，你醒醒，你醒醒啊！”
　　这是思农，是我心爱的姑娘来了，可是你为什么要叫醒我，让我醉死在你的怀里有多好哇！
　　“你起来，起来啊！”
　　“我不起来，我要死了，不用你管我!”
　　她脸色煞白，浑身抖颤，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瞬间，我有些清醒了。
　　思农冲出屋子，站在墙边大哭起来。
　　我忍着剧烈的头痛，摇摇晃晃的走到她的身边，喷着满嘴的酒气，口齿不清地哀求“思农，原谅我，我心里郁闷啊！”
　　她哭着说“你怎么这样没志气，一点小挫折就吓倒了，照你这样，能干成什么啊！妈妈，你错看他了，他不会完成你的事业的！”她虚弱地倒在了我的怀里。
　　我大声地哭喊，“思农，宽恕我吧，我不会再喝酒了，永远也不喝酒了！”
　　.......
　　生活永远也不会同情弱者。
　　思农，不再和我联系了。她妈妈因久病医治无效，溘然长逝。临终前嘱托我一定要完成她未竟的事业，把科研搞下去。孤身一人的她，被安排到大队做了小学老师。
　　送走老师的那个晚上，思农找到了我说：“远征，别忘记我妈妈的嘱托，要坚持下去，希望听到你胜利的消息。望着她清癯的面容，我有一种深深的愧疚。
　　我明白了，生活也是一本书，要用更大的毅力去读懂它。跌倒没什么，爬起来继续向前走，失败没什么，一切再从头开始！
　　我把所有的书从头读一遍，把老师留下的所有论文再整理一遍，把自己的文章再审查一遍，并请了老师的朋友做了必要的修改，然后，再次邮寄。
　　滔滔的松花江水在我心头流过，我心中有了希望。“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这是我记得最清楚的主席诗词。
　　七
　　清晨，仰望东方，好一轮喷薄欲出的朝阳。天地之合，分娩出了又一个灿烂的今天。阳光，照亮了这天地，明媚了这田野，美丽了这鲜花，妖娆了这村庄，也鲜活了我的心情。
　　昨天晚上，老队长找到我，告诉我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我的论文《论旱田农作物新品种的开发与培育》，被中国农业大学选中，还有两篇论文被评为农业科技论文二等奖，同时让我参加该学校的研究生考试。
　　冲刺的时刻到了。
　　日夜血战三个月，为了老师的遗愿，为了思农的期望，为了自己的梦想。
　　......
　　考试终于结束了，我给思农发了一封电报：一切顺利，等待消息。
　　回到招待所，我立刻进入梦乡。太疲劳了，让我美美的睡一觉吧。
　　第二天，10点多钟我才从床上爬起来。刚到楼下，收发室的大爷就告诉我，有我的一封信。
　　看着那秀丽的笔迹，是思农来的。
　　我迫不急待地打开信，心在激烈的跳动着，一种思念之情在我心中流淌......
　　远征：
　　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的一封信。
　　知道了你考研的消息，这是妈妈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我知道，以你目前的知识，以你的毅力，你一定会考上的，相信你的实力。
　　从下乡认识你的那天起，你的勤奋好学，坚韧不拔的性格，就深深的吸引了我。
　　特别是你能认真地学习枯燥的农业知识，并做了我妈妈的学生，我更是由衷的敬佩和感激。
　　每当看到你认真听妈妈讲课的身影，看到你做种子发芽实验的扎实态度，看到你乐观向上的生活理念，都给我孤寂的生命注入了活力。
　　不知不觉，我喜欢上了你，看到你，我会脸红心跳，看不到你，我会怅然若失。
　　可是，生活总是有不尽人意的地方，我喜欢你，却不能接受你。只因为我是一个患有严重疾病的人。
　　三岁的时候，我发烧住进了医院，病情危急，后经医院抢救，确诊为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主治医生说，我寿命不会太长，也不适合结婚生孩子。
　　从懂事的那天起，我就生活在苦闷中。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干重活，不能生气。我变得内向而孤独。没有同龄人的欢笑，没有理想和追求。只是为了亲爱的妈妈，我才努力的活下来。
　　生活于我，有着太多的苦涩。认识你是我最大的快乐！是你代替我完成了妈妈的遗愿，我感谢你，真诚的谢谢你！
　　今天，你走出了自己的路，成为一名有知识，有理想的科技人才。我祝愿你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百折不回，永往直前。
　　忘掉我吧，我在遥远的松花江边，为你种下一棵长青树，祝你幸福永远！
　　思农
　　1978年7月15日
　　看完思农的信，我的眼泪流了下来。终于明白了思农为什么一直以来对我若即若离的态度，明白了她脸上的忧郁和苦涩的由来。
　　思农，我的好姑娘，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让我们共同承担这份痛苦，让我们共同面对疾病的挑战。
　　我也是个讲情重义的好男儿，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了心爱的姑娘，我能付出自己的一切！
　　八
　　擦干眼泪，我飞快地办好了退宿手续。
　　坐上公共汽车，到王府井新华书店找到专门治疗先天性心脏病的书，买了三大本，又到医院仔细的询问了医生，有关治疗的办法和需要服用的药品，把身上所有的钱除了留下买车票的钱后，全部买了治疗心脏病的药。
　　日夜兼程，风雨无阻。经过不停歇的长途跋涉，我终于回到了小山村，回到了我心爱的姑娘身边。
　　来到思农家的小院，一个醒目的标牌上写着：远征种子试验田。
　　在这块试验田里，禾苗舒展，绿意盎然。
　　希望的种子正在茁壮成长，田野里一片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