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坐在台阶边上，眼睛木愣愣的空洞无神，毫无表情的注视着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人们。哥哥的眼睛里很涩，他已经想不起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哭泣流泪了。木呆中，哥哥的眼睛轻微的跳动了一下，一根未熄灭的半截烟卷被弹到了哥哥脚边。哥哥不会抽烟，哥哥伸出的手有些颤抖，在接近那个烟头的时候，哥哥的手抖的厉害，捡起的那个烟头依然冒着淡淡的青烟。哥哥顾不上别人看自己的眼光，那半截烟在哥哥的手里抖出了弯弯曲曲的烟迹，烟头瞬间发亮的时候，哥哥已经咳的把腰都弯了下去。
　　医生说的很婉转，丝毫没有鄙视自己的意思：现在医院的床位很紧张，好多的患者只能在走廊里接受治疗，你们已经欠了三天的治疗费了，你看看把这几天的费用补齐，在预备一下下一阶段的治疗费用，如果实在是有困难，那个那个，你母亲的病情现在已经趋于稳定，院方的建议还是回家静养一段时间比较好……
　　哥哥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医生的办公室，医生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哥哥一句也没有听到，妈妈的病情刚刚有了一些好转，哥哥心里好歹的有了一些安慰，又被医生那几句婉转的话给剥夺了。
　　哥哥把那个已经烧到手指的烟蒂掐灭，扔进身旁的垃圾箱。“明天就要年终会考了”哥哥想着，掏了掏口袋，自己身上唯一的二十块钱，有翻了翻另外的几个口袋，又找出了两个五角的硬币。
　　哥哥买了两个馒头，想了想掰下来一小块装进口袋里，返回了病房。曾经自己的姨妈现在自己的继母，今天心情格外好，还吃了一个馒头。
　　哥哥说：“妈，我想回家看看弟弟妹妹”“你吃了吗？”“吃了”“还有钱吗？要回家就早回，晚了就坐不上车好了，我这两天挺好的，回去和你姥姥说别让他们惦记”“哎”“天冷，多穿的衣裳”“知道了，妈”哥哥拿起缸子喝了半缸子热水，把二十块钱放到妈妈的枕头上，转身跑出了病房。
　　黄昏的风肆意的扯着哥哥并不厚实的棉衣，刺骨的寒意肆虐的舔舐着哥哥单薄的躯体，路上很滑，昨天下的雪已经被结实的压在路面上，哥哥裹了裹棉衣小心的往前走着，还有六七十里路呢。哥哥没钱买车票，只能跑回家了，“跑跑身上暖和”哥哥一边走一边想。
　　妈妈去世时，哥哥才四岁。爸爸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亲戚朋友庄里庄乡能借得都借了，最终还是没有从死神那里把妈妈抢回来。
　　爸爸从医院里带回来的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爸爸告诉哥哥，妈妈就躺在里面。那天爸爸抱着哥哥坐在地上，守着妈妈的骨灰，一整天都没有说一句话。
　　第二天，哥哥醒来时，已经是在姥姥的怀里了。爸爸把哥哥托付给了姥姥，自己扛着行李走了，到哪里去没有人知道。
　　直到那些借钱给爸爸的人们，隔三差五的收到爸爸寄回的钱后，才知道爸爸去了南方很远的城市。为了多挣些钱爸爸很少回家，有时候过年都不回来，只是在妈妈忌日的时候偶尔回来一趟，哥哥好像都忘了爸爸的样子。
　　那年，小姨高中毕业回家了，担起了照顾哥哥的担子，并把哥哥送进了学校。从此哥哥可以和其他的孩子一起上学放学了，那个时候是哥哥最快乐的几年，哥哥感觉小姨就像自己的妈妈一样。
　　有一天，哥哥问小姨可不可以叫她妈妈？小姨愣了一会，脸一红点头同意了。那年爸爸回家过年，小姨正式的走进了哥哥家。爸爸把姥姥一起接到了自己家里，从此这个家又有了欢笑又像个家的样子了，那年是爸爸在家待得最长的一次。
　　没两年，小姨给哥哥生了一对龙凤胎，哥哥有了弟弟妹妹了。哥哥每次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先逗逗弟弟妹妹，然后才去写作业。都说有了后娘必有后爹，有了后娘的亲骨肉，前窝里的孩子就掉进火坑了。可是哥哥感觉小姨对自己更好了，虽然自己已经大了，可是小姨还是有好吃的先给哥哥吃，一年四季都给哥哥做上新衣服，人家孩子有的，哥哥从来也没有比人家少过。父亲在外打工挣钱，小姨在家照顾着一家老小，日子过得竟然有序。
　　又一年，妈妈的祭日前两天，小姨在家准备好了祭品等爸爸回家。每年的这个时候，爸爸都会早回来两天，可是这一次家里人没有等到爸爸按时回家。
　　连续几天都没有爸爸的消息，爸爸的来信中也从没有提起，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回不来。小姨心里有些不安，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心里堵得慌，隐隐作痛。晚上恶梦不断，每次被恶魔惊醒都是浑身冒冷汗，小姨越来越感觉不对，翻出丈夫以前的来信，收拾好行李，她要去找找丈夫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小姨还没有出门，乡派出所的所长就带着几个人来到了她们家。丈夫出事了?小姨心里一惊。
　　小姨，从来都不知道丈夫在外面干什么工作，每次丈夫来信都是说他的工作不累很轻松，都是报喜不报忧。小姨叮嘱丈夫在外面干活一定要小心，注意安全，该休息的时候就要休息来日方长啊。丈夫总是说他的工作没有危险，让她放心。
　　小姨随来人一起走了，回来的时候抱回来了丈夫的骨灰盒。
　　小姨坐在地上，怀里揽着三个孩子呆呆的看着面前的两座坟冢，自己现在真正的是上有老下有小了。小姨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么多的塔吊怎么就会一座接一座的相互砸倒了呢？自己的丈夫就是被倒了的塔吊甩了出去，摔到了公路上被飞驰而来的汽车碾了过去。人家没有让自己看丈夫一眼，说太惨了，不忍心。小姨坚持着，最后扑在了全身裹着绷带的丈夫尸身上晕了过去。
　　小姨，把眼泪艰难的吞咽到了肚子里，小姨，不想让孩子们看着自己哭泣。这个家才有了多少欢笑和祥和，瞬间就没了。“姐啊，咱们这是什么命啊？为什么咱们姐俩，两个女人都没有守住一个男人？”小姨双肩在剧烈的抖动着，眼泪最终还是流了出来，小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一声撕裂人心的哭喊声从喉咙里迸射出来……
　　“妈”哥哥紧紧的抱着小姨不停颤抖的双肩，双眼模糊的看着面前紧紧挨着的一新一旧的两座坟冢。哥哥感觉自己长大了，从见了爸爸的骨灰盒那时起，哥哥就不再掉眼泪了，自己是家里的长子，应该撑起这个家。“妈”咱们回家吧？小姨回头看了看哥哥，把哥哥搂在怀里点了点头。
　　随后的两三年里，小姨因为操劳过度，经常地咳嗽厉害的时候还会咳出血丝。哥哥劝小姨去医院查一查，小姨觉着自己年轻不会有什么大病，就说等地里的活不忙了就去。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拖了下去。
　　姥姥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托了好些人想再给小姨寻个人家。人来了，看看这个家都摇摇头走了，不是人家不中意小姨，是小姨不放弃这几个孩子和这个家。渐渐的再也没有人上门为小姨说亲了。
　　哥哥半夜才跑回家，站在姥姥门前，姥姥早已和两个孩子睡下了。哥哥回到自己屋里，摸出半块馒头，三口两口就吞进了肚子里，拿起水瓢往水缸里一舀，缸里空空的。哥哥打着嗝钻进了冰冷的被窝里，眼一闭就再也睁不开了。
　　哥哥太累了，累的都快散了架了，七八十里山路就是大人一路跑回都受不了，更别说哥哥只是一个不足十四岁的大孩子。
　　朦胧中哥哥感觉脸上凉凉的，勉强睁开眼，姥姥正坐在炕沿上看着自己掉眼泪。哥哥一骨碌爬了起来，向窗外看了看，太阳都已经爬到树梢上了。哥哥下了炕就往外跑，“强子，去那啊？你不吃饭了？”“姥姥我去学校，回来再吃吧。”
　　班主任老师看见强子站在教室门口，走了出来。“老师我来晚了”“薛强同学不要出声，回到你的座位上去，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不要急”老师把试卷递给强子“下课以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报告”“进来”办公室里老师正和校长说着什么，看薛强进来了就打住了话题。老师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表说：“薛强同学，过来坐下把你没有答完的试卷答完”。
　　老师拿着薛强做完的试卷看了看递给了校长，校长戴上眼镜拿起沾有红墨水的笔一边看一边在试卷上打着对号，最后在试卷上打了98分。“薛强同学你有多长时间没有来上课了”“大概有两个月了吧”“确切的说是两个月零四天”班主任老师纠正说。
　　哥哥看着校长给自己打得分，高兴地笑了。哥哥从见到爸爸的骨灰盒以后就很少再笑过了，哥哥几乎忘了笑的感觉是什么了，但是哥哥这次是真的笑了，从心里笑了。
　　“薛强同学，再过半月市里有一个数学竞赛，我向校长推荐了你，这是一些复习资料你拿回去好好看看”
　　“老师……”“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老师，我能不能参加完了比赛休学一个学期？我妈妈……”“现在不要考虑休学这个问题，马上就要放寒假了，明年在考虑这个事情好吗？”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包递给薛强：“你家的情况校长都已经知道了，这是学校师生的捐款你拿着，虽然不多但是这是学校师生的一点心意”薛强拿着纸包手开始抖动，眼里掉下了眼泪。“这是我和校长的”老师又拿出三百元钱递给薛强。“老师……”薛强扑进老师的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老师抱着薛强的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校长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走了出去。薛强多少时日的眼泪在老师的怀里痛痛快快的哭了出来。平常在家在妈妈面前，薛强从来不哭，他怕妈妈伤心，有时候就躲在被窝里偷偷的哭出来，这次薛强的眼泪终于爆发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村长老两口来到薛强家，听说强子回来了过来看看顺便和强子一起回医院。村长是强子本家的一个爷爷，老两口平日里没有少帮强子一家。这次来还带来了村里的捐款。
　　走廊里，护士长拦住了强子：“强子，跟我到医生办公室来”“老师？”老师和教务主任坐在医生办公室里。“薛强，你来晚了，你妈妈今早上已经没了……”老师轻轻的摸着强子的头说。
　　“不会的，不会的，我走的时候妈妈还好好的呀”“可是……”老师再也说不出来了。“妈……”强子哇的一声跑向病房。
　　妈妈身上盖着一条白床单正被护士推了出来。“妈妈……”强子扑在妈妈身上哇哇的大哭“妈妈……妈妈，你走了我怎么办啊？我和弟弟妹妹怎么办啊，还有姥姥……妈妈……你起来啊，妈妈……妈妈不管我了，爸爸也不管我了，妈妈你也不管我们了……妈妈……”护士想把强子拉起来，可是强子死死的搂着妈妈的脖子不松手。
　　医院里死个人，医生护士都已经司空见惯了，可是看着听着强子像要让人窒息的哭喊声，纷纷的掉下了眼泪，走廊里没有一点其它的声音，只有强子那撕人心肺的哭喊声在回荡回荡。
　　“强子……”老师把强子紧紧的搂进怀里“老师，妈妈不管我了……老师……”
　　村长和教务主任还有妇联的领导一起和医院协商把病人的尸体送到了火化场。原来老师和教务主任一大早就赶到了教育局说明了情况，教育局和市妇联取得了联系，有妇联出面和医院协商，医院里了解了情况以后不但免了强子所欠的一切费用，还酌情的退回了一部分费用。这些都是后来村长告诉强子的。
　　“姥姥……”强子跪在院子里放声大哭。姥姥正在屋里看着两个外孙吃饭，听到强子的哭声，紧三火四的从屋里跑了出来“强子，你这是咋的了？”
　　“啊……”姥姥猛地看见了强子抱在怀里的骨灰盒“谁的……这……这……”“姥姥，妈妈不管我们了，姥姥……”强子哭喊着爬向姥姥，抱着姥姥的双腿嚎啕大哭……
　　接二连三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姥姥再也坚持不住了，只感觉天旋地转，天一下子塌了下来，瞬间变成了猩红色，姥姥摇摇晃晃的倒了下来，撇下三个孩子撒手走了。
　　强子被姥姥的样子吓傻了，姥姥眼睛、鼻子、嘴里淌出了鲜红的血水。“姥姥……你起来呀，姥姥你怎么了？姥姥你起来呀……”
　　姥姥两只手紧紧的抓着强子的双肩，已经没有光泽的两只圆圆的眼睛血红地瞪着天空，“姥姥……”“大娘”“嫂子”。
　　听着强子惨烈的哭喊声，不一会院子里站满了人，抽咽声响成了一片。村长的老伴在屋里抱着两个刚满周岁的孩子“这日子往后该咋过啊，扔下三个孩子……”
　　三天后，村长招呼着乡亲们把这娘俩下了葬，四座坟紧挨着坐落在空旷旷的荒野里。强子趴在这座坟上哭一阵又趴在那座坟上哭一阵：“爸爸、妈妈、姥姥我该怎么办啊？你们都不管我了……爸爸、妈妈、姥姥……”
　　新坟救坟一座挨一座，静静地默不作声，躺在里面的人如果有知为什么不出来看看你们留给后人的是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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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以后，哥哥把小推车上拴上了一个柳条编的框铺上一层被褥，把弟弟妹妹放在框里把门一锁走街串巷的开始了收废品的生涯。
　　村里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把两个小的抱走了，没过多久哥哥又把弟妹抱了回来，哥哥舍不得，自己生活中除了那四座坟就是弟妹了…………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哥哥老了。生活的悲苍都写在了脸上，一层层一道道，换来的是弟妹在教室里安静的学习。
　　村里的好心人一次次的为强子说亲，可是一次次的失望，那些姑娘们一拨一拨的来了一拨一拨的走了，有的甚至听说是强子连个见面的机会都不给。
　　强子呢，心也死了，手推车换成了三轮车依旧的是收废品供着自己的弟妹上学。强子有一个心愿，为弟妹攒钱供他们将来上大学。
　　弟弟心疼哥哥，三天两头的逃学偷着帮哥哥拾垃圾收废品。直到老师找到哥哥以后，哥哥才知道。
　　哥哥没有生气，跑到学校把妹妹一起叫到了四座坟前：“爸、妈这事不怪弟弟，都是我没有教导好弟妹，爸妈姥姥你们听到我说话了吗？你们教教我，我该怎么做啊？爸妈……你们睁开眼看看啊，打我骂我都行啊，爸妈……”
　　“哥哥……”弟妹扑在哥哥身上嚎啕大哭。“哥哥，都是我不对，哥哥你打我吧，哥哥……爸妈是我不对，不怪哥哥，爸妈……哥哥……”
　　“哥哥，咱家来客人了吗？”“没有啊”“那你怎么做了这么多的菜？”“今天啊，我要请请咱们家的两个大功臣，”“哥，你都知道了？”“当然了，天大的喜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完了，一点神秘感也没有了，本来我和弟弟还想给你个惊喜的，这下没戏了”“好了好了，别怪哥哥了，你俩快坐下，今晚啊我们可要好好的醉一回”“哎，哥，你怎么摆了这么多的碗筷啊？”“哦！这个是姥姥的，这个是爸爸的，这两份是妈妈的，这个是咱们小勇的，这个是咱们小惠的，这个呢是我的。你俩听我说，这头三杯酒先敬咱们的爸妈，你们跟我出来”兄妹三人端着酒杯子站在院子里，哥哥说：“爸妈，你们知道吗？咱家的小惠、小勇可是有出息了，考上的学了，小惠还是全国的高考状元呢，他们姐弟俩都被清华录取了，他俩是咱家的功臣啊，爸妈……我对的起你们了……”哥哥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了。
　　“爸、妈、大妈我是小惠，我和弟弟考上大学了，我们不是什么功臣，哥哥才是咱们这个家的功臣，哥哥为了我和弟弟，辍学推着车子到处收废品，冒着严寒顶着酷暑没白没黑的为我们操劳，是我和弟弟拖累了哥哥，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到现在连个嫂子都没有给我们娶到家，是我们拖累了哥哥……爸妈……”
　　“说这些干吗？咱今天只说高兴地事，谁也不许乱说，好了好了，别哭，咱们回屋喝酒去”
　　兄妹三人把酒洒在地上，刚一转身，小惠一把抱住了哥哥哭着说：“我都快十八了，等我长大了我嫁给你……”“乱说什么，我可是你亲哥啊，还没喝酒呢就开始说胡话了……”
　　哥哥从来不喝酒的，两杯酒下肚已经舌头发硬说话也不清晰了。小惠、小勇早已醉的趴在桌上睡着了。
　　“哥哥，长大了，我嫁给你……”小惠趴在桌上稀里糊涂的嘴里嘟囔着。“小……丫头，喝酒不行……就知道胡说……爸妈……我……醉了……我……”哥哥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很响很响，哥哥十多年来第一次感觉有些放松。
　　哥哥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小惠、小勇穿着博士服戴着博士帽牵着手向自己走来。那是谁？哦，一个是小勇的媳妇，一个是小惠的丈夫，还有两个小孩？叫我什么？舅舅，大伯。哦，是外甥和侄子，这俩小子长的和小惠小勇小时候一样可爱。这不是在做梦吧？是做梦，不是做梦，是真的，爸妈都看着呢。
　　“哥哥，长大了，我嫁给你”小惠睡的稀里糊涂的还在说着梦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