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剩下最后一块小麦地，队长看看快要落山的太阳，说：“早割完早收工。”人们明确了任务，也就忘记了一天下来的疲惫，精神高涨起来。他们一字排开，弯腰挥镰，发起了冲刺。突然，从地的另一头窜出去一只灰狼向山里狂奔而去。男人们吆喝起来群起而追之。转瞬，狼消失了。
　　
　　从体魄和毛色看那是一只壮年狼，昨夜五更时分队长和它博斗过。大概是那灰狼不服昨夜的失败而未回山里去；也可能是今天早早就从山里出来潜伏在麦地里以侍今晚再次进村。
　　
　　男人们放弃了追击，冲着狼消失的方向扯起嗓门发出“噢——嗥”的恐吓声，意在造成声势警告灰狼不可再次“光临”村子。
　　
　　狼白日里潜伏在麦地里让村民们感到了惊异，这种现象之前没有发生过。虽然人们都知道太阳落山的时候也就是狼开始下山寻食的时候，但那个时段是指天将擦黑的时候。现在天色还早，狼怎么就接近村子了呢？太大胆了!人们议论起来，紧张起来，妇女们扯长声音呼叫孩子回家去。不多时，远处邻队也传来了“噢——嗥”的驱赶声，看来下山的狼还不止一只。一时间，惊恐的气氛在天地间弥漫开去。队长想起昨晚的紧张场面更是心有余悸。
　　
　　昨晚五更时分，队长家的母羊突然异样地咩咩叫起来，声音渗透了恐惧感。队长惊醒了，迅速意思到这是狼在袭击他家的母羊，他翻身下床，摸了根拳头粗细的长木棍，发出“噢——嗥”的驱赶声壮起胆开门出去向猪圈靠拢。
　　
　　夜，很黑。母羊循着主人的声音，迅速靠近主人；可是狼并没有因为羊主人的介入而退却。它一跃而起，向母羊扑过来，队长凭着感觉猛地一侧身，母羊也迅速挪动怀有身孕的笨重身子躲在主人身后。队长将木棍劈向狼，狼跳开了。但只稍有停顿，狼又扑了过来。母羊的大肚皮已被抓伤，鲜血的腥味刺激得狼更加凶猛、无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队长扮演着头羊的角色护着他家的母羊。这不是小孩的“扯羊”游戏，队长一刻也不敢马虎，他绷紧了神经，不时挪动身子挥动木棍向狼劈去。老婆在队长开门出去之后就迅速关上了门加了抵门杠，以防狼窜进屋来伤了孩子。邻居们听到了响动，提了马灯，拿了“武器”赶过来。狼一看这阵势，两只绿眼一闪，灰色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里了。
　　
　　不管藏在麦地里的那只狼是不是昨夜袭击母羊的那只，灰狼的目的是可想而知的，那就是等到天黑进村寻食。虽然狼刚才已经逃进了山里，为防万一，队长临睡前将母羊从猪圈牵到屋里拴在灶头的柴堆旁，圈里只剩下一头母猪。可是队长刚刚迷糊过去，突然鸡笼里的鸡咯咯嗒嗒地叫起来，队长翻身下床，擦了一根火柴来到鸡笼前。“嗖——”，一只一尺多长的黄鼠狼从鸡笼里窜出来钻进队长床脚下的一个土洞里。“黄婆娘！”队长骂了一句。老婆举着煤油灯过来了，队长一看鸡笼门口倒着两只鸡，伸手进笼里又掏出两只奄奄一息的鸡。伤了的鸡在地上扑楞着翅膀挣扎，其它的鸡惊魂未定，怎么也止不住咯嗒咯嗒地叫声。队长丢下鸡，转去那土洞前。“暗道都打到老子床头了！”他拿水灌了进去，然后又用石头塞死了洞，这才又上床睡去。
　　
　　后半夜相安无事。
　　
　　因为黄鼠狼袭鸡的事和担心母羊再次被袭，队长不敢安心睡觉，直到天快亮的时候，疲惫使他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天微明的时候，一辆卡车驶进了村子。司机将头伸出车外喊道：“谁家的猪？谁家的猪被狼吃了？”在这静悄悄的清晨，司机的寻问清晰地传入每家每户。队长醒来，一愣怔，马上想到了圈里的母猪，他快步来到猪圈。“完了，不见了猪！圈门的木栅栏也开着。”队长进入圈内弯腰偏头向猪的“寝宫”看去，“寝宫”里也空空如也。“不可能。”队长向卡车走去，但他心里一直期盼着那不是他家的猪。
　　
　　队长家的猪是头五岁的母猪，因为营养不良，母猪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支楞着毛，尖尖的嘴，难看死了。不过它还算聪明，前夜狼袭击羊的时候，母猪躲在不大的“寝宫”里，只“哼哼”着来声援母羊而就是不出“寝宫”。平时，它知道主人住在村子的边上，安全性差，所以再热的天母猪也只在“寝宫”外歇凉到半夜，后半夜它会自动钻进它小小的“寝宫”就寝。队长对它很放心。因此，昨夜没有把它和羊一起带进屋里。
　　
　　卡车旁已经围了很多人，司机打下一侧车邦，车厢里躺着那头已被掏空腹腔的猪，这正是队长家的那头母猪。司机说他们是在村外山垭拐弯的路旁捡到这只猪的。当时一只灰狼正在美餐，看到他们的车走近了才不得不逃走。司机怕他们走后狼会重返回来继续美餐，于是他们把猪的残骸搬到车上拉进村来询问。
　　
　　司机说的那个地方离队长家有二里路呢，母猪怎么会到了那里呢？即便是在发情期，母猪也不会独自乱跑，更何况是在夜里。大家说一定是狼把猪赶到那里去的，狼会叼着猪的耳朵，用尾巴轻轻驱赶猪。但是从司机说的时间和猪残骸的余温来看，那会儿猪应该躺在它的“寝宫”里，狼怎么把它驱赶起来的？队长想一定是狼来到猪圈没有找着那只母羊，又不甘心空空而归，所以就打起了猪的主意。狡猾的狼用尾巴伸进“宫”去搅醒猪，睡梦中的猪懵懵懂懂地就出了“寝宫”。狼有了前一次的经验，不敢再在这里杀戮，于是就叼开木栅栏诱走了猪。可怜的猪还以为是主人带它去游逛。到了村外，大概猪明白过来不肯走了，也可能是狼感觉已到了安全地带，于是就摘下了“狼外婆”的面具，对猪下了毒口。
　　
　　队长把猪的躯壳扛了回去。可是卡车刚走，又一则不幸的消息传入了村子——起早捡粪的村民文海在“１”字型房舍背后的山坳里发现了一只小孩的手臂。队长心里又是一惊：“不会倒霉事都摊在我家吧？”然而，偏偏祸不单行。他把东一个西一个、横七竖八、裸着身子还在睡梦中的孩子们叫醒来站在堂屋里，青一色的“小和尚”站了一地，队长拔拉着一颗颗和尚头，怎么数也数不到八颗：“少了一个，少了一个。”队长的心似揪地痛起来。“门外排队！”队长不清楚少了老几，于是让孩子们排队去。
　　
　　“小和尚”们很快按顺序站好队，队长发现是少了六岁的老六。老婆在屋里又搜寻了一遍，连床空里也用棍子扫探了一遍也没再找着孩子。队长回想早上起来开门时的情景，门是拴牢了的，还加了粗粗的抵门杠，这说明不是夜里丢的孩子；而昨天中午队长见过老六，老六吃饭时打碎了一只碗，队长白了他一眼。“一定是昨天下午丢的老六。”他问老婆：“昨晚你数没数？老婆放声嚎哭起来。她从不曾数过孩子，谁吃饭了谁还在睡觉她也从没有关注过，甚至现在连她肚子里就要出世的孩子是老几也不怎么清楚。只是队长偶尔闲下来时，让孩子们按顺序排排队，看着这个不断扩大的男丁队伍，队长心里会有一股不可名状的快感，他觉得自己很伟大，也觉得自己很神奇。他想如果自己是皇帝，这个队伍一定有两百人之多了。可是，今天队伍突然减了一员，他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同时他更多的是不愿意相信这个实事。他两眼一遍一遍地从老大看到老八，又从老八看到老大，他在等等老六的到来，如果这时老六突然站到他的面前，那该是一件多么庆幸的事！可是他听到的是老婆的哭声，眼前的队伍安静得出奇，孩子们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脸上。突然他看到老四的一只脚趾血糊糊的，他抬眼用眼神询问老四：“怎么回事？”老四小声回道：“老鼠咬的。”
　　
　　队长再也无法控制悲痛的心情了，老四的回答仿佛告诉他老六确以失去，其实队长知道这是个不争的实事，但他心里就是不愿接受。现在老四血糊糊的脚趾就像一颗石子掀起了他心底汹涌的波涛。他无力地瘫坐到地上发出了一声长嚎：“祸——害——人！”
　　
　　队长家的遭遇引起了所有村民的警觉，他们晚上把牲畜都圈进屋里过夜；妇女们不仅傍晚时分记着招呼孩子回家，就连中午也不让孩子外出了。
　　
　　几个月后，这里开始了“三线建设”，在“１”字型房屋背后的山腰上拓出了一条宽敞的国道。隆隆的炮声轰走了野兽，“狼”、“令猪子”、“狗獾”“猪獾”、“几子”、“香獐”、“刺猬”、“狐狸”、“野羊”等等都灭了踪迹，村民们再不用担心野兽的侵扰了，与兽共存的日子就此结束了。可是队长总忘不了那个岁月中所发生的一切。他常常坐在国道上方的一个山头上俯瞰村庄，看着村庄的变化，他既喜上心头，同时又生出一丝遗憾。他似乎在感念着什么又似乎在怀念着什么。他的旁边是他的六岁的老六魂销狼腹的地方。他给后孙们讲述野兽的故事，讲述他的老六，讲述那个给他送来母猪残骸的年青的卡车司机，而每当讲起那个卡车司机，队长的眼神就变得那样简明和纯真。
　　
　　注：（１）三线建设：所谓“三线”，是按战略地位把全国划分为前线、中间地带和三类地区，分别简称一线、二线和三线。“三线”地区位于我国腹地，离海岸线最近在700公里以上，距西面国土边界上千公里，加之四面分别有青藏高原、云贵高原、太行山、大别山、贺兰山、吕梁山等连绵山脉作天然屏障，在准备打仗的特定形势下，成为较理想的战略后方。1964年到1978年，“三线建设”历时17年，涉及中国中西部13个省区市，国家累计投资2052亿元人民币，先后安排1100多个大中型建设项目，为增强中国国防实力、改善生产力布局作出了突出贡献。
　　
　　（２）除四害：既消灭苍蝇、蚊子、老鼠、麻雀。后来根据专家建议中央将麻雀改为臭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