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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被闹钟吵醒，揉弄惺松的睡眼。对于我这类从小生活在温室里的花朵来讲，这种早起的苦虽不会使人抓狂但足以让人在心里咒骂。 吃完早饭跨起单肩包上学，在路边商店的落地窗上发现镜中自己的头发翘起一撮。胡乱地抓挠修理，小心翼翼地用手掌压平......尝试很多方式都无济于事。带着懊恼的心情前行，心中下了一场暴风雨，头顶上的小乌云一直跟到学校。 走进挤挤攘攘的八十人大班，我在座位上坐下即拿出小镜子整理那一撮。不一会上课铃打响，我看到前座的馨香同学还在睡觉，心血来潮地用笔尖戳了下女孩的脊背。 馨香从睡梦中惊醒，转过头来对我大发脾气。 “京鸿同学，你要为自己幼稚的行为感到羞愧，捉弄别人的男孩子最令人讨厌！” 她的脸继而涨得通红，嘴唇发颤，手也不禁颤抖。当时有超过一半的同学往我们这里看，我感到自己受到了这个不给人留情面的暴力女的羞辱，脸色气红一大半，但因她是女孩子所以强忍下来并决定以后再也不搭理这种开不起玩笑的同学。 今天的心情愈加糟糕了。 事实上，馨香是我们班成绩名列前茅的学生。自从初二下学期开始便每天止不住的睡，一般情况下要到上午十点钟左右才醒来学习。我想人的改变或许只是一瞬间的事，馨香变坏也不例外。 下课时孙太跑到我面前调侃我，我一脚把他踹到地上坐好。闷着一肚子气去冷饮店买可乐喝。回来时将喝干的易拉罐捏瘪扔向教室某处解气，易拉罐呈抛物线式飞行，阴差阳错地落到馨香桌角的玻璃杯上。玻璃杯滴水未盛，与可乐罐相撞后一败涂地。随着‘啪’的一声巨响它重重地摔到地上，碎得七分八裂，面目全非。 馨香身体抽动一下，怕是遭到了闪电般的打击。她微微抬头垂着眼睑，慢慢睁开察看四周，她发觉桌角的玻璃被碎了一地。 教室里的空气此时是滞重的，连呼吸一口氧气都要屏住鼻息几刻。谁也没有说话，我呆呆地站在讲堂中央一动不动。 馨香此时却表现得十分沉静，她默默地捡拾碎玻璃包在学习报中，塞进位兜。我回到座位上时见她正趴在桌面上抽泣，也许是害怕别人发现所以用手紧紧捂住脸。泪水流到脖颈，让人区分不出是泪还是汗。 似乎是连锁反应，馨香一连几天未来上课，我开始有点紧张和害怕。老师仍像往常一样上课，没有在课堂上提起馨香，同学们之间也没有人谈起她。馨香如人间蒸发似地消失在学校生活之外，我的前座空空如也。 我心中的愧意一日日如垒起的沙塔般成长。她破碎的玻璃杯，捂脸哭泣的情景多少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有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去找老师，在办公室里说明了我和馨香矛盾的过程，当我说完情况后等待接下来的批评教育的时间里，我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我抬头看老师的脸，老师充满忧虑。 “老师，馨香怎么了？”我尝试着问。 “生病了。”老师回答时眼神掠过一缕悲伤。 “我能去看望她吗？”我想主动去道歉，所以请示探望生病的馨香。 “我和她的家人联系下，你等着。” 我走出办公室，心里有一块巨石升起，提到胸口，叫人窒息。我在回教室的路上不停猜测着馨香得的是什么病竟会到休学的程度。我希望只是个小感冒，但不安的心砰砰跳动下预兆似地告诉我那会是场大灾难。 放学后我到礼品店里精心挑选一个红色杯盖的玻璃杯包装好，在盒上用水笔工工整整地写下：对不起，请原谅我，以后还是好同学。然后在贺卡上写上祝福语：祝你早日康复。在礼品盒上方系上一个大蝴蝶结。红色代表活力，我希望她快点重新恢复活力。 翌日早晨，老师通知我中午在幸福医院白血病科302病房里见馨香，他还嘱咐我不要把医院的事告诉同班同学，这也是馨香要求的。 听到白雪病，我的血液如沸腾的水往上翻滚。我从未想到是癌症，并为那天清晨的捉弄感到羞愧。可没有什么用，我有一种无法挽回的失落情绪。 一个人乘出租车来到幸福医院。准备的礼物带在身边。下车后便到医院服务台打听馨香住的病房。在三楼左侧发现302的号码牌，我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脚心和手心冒着冷汗。看看怀中的礼品盒，我举手敲了门。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她见我时合拢的嘴角立即浮扬开来，又转过身迅速用手背抹了两把眼角，之后才朝窗口那边的方向和蔼地喊道：“小香，你的好同学来看你了。” 我听到‘好同学’三个字时感到意外亲切，决心要与馨香和好。 “京鸿。” 我听到馨香在里面叫我，阿姨转过脸微笑着给我让道，我踏前一步。 和医院一般病房一样，白拖鞋，白床单，白床单，窗前飘动的白纱帘。只是有很多透明塑料管全往白被子里钻，白床头柜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株白色康乃馨，有一筐水果静静靠在旁边。 我望见馨香的脸不像往昔那般红润，是一种白白的蜡黄色。她在朝我恬静地笑。我在一个吊针座旁坐下，在我右手侧有几个方形的机器亮着红灯。 “你来看我，真的很开心。”她咧开嘴，整齐的白牙齿敞露出来。 在我印象里，白雪病患者总是虚弱的语气，现在面对眼前的她，我耳边听到的是一种柔和淡然的声调。 “馨香，对不起，那天我不捉弄你。你的玻璃杯也是我给弄碎的，请原谅我。” “原谅？可是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你呀？”她天真地像个孩子。 我想起自己捉弄后被她责怪一番的情景，我想大概她是忘了我们之间的矛盾。这么几天竟可以让一个人忘记不愉快的回忆，我感到讶异。 “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忘得干干净净？”我问她。 她挠挠头上的小红帽，摇摇头。 我记得馨香还在校时是一头乌黑美丽的长发，每次她背靠我的桌子时黑发都会如股瀑布一泻而散在我的桌面，飘来淡淡的茉莉洗发水香味。我想象不到红帽下是怎样一种凄凉的景象，我明知白血病患者会掉光头发却依旧固执地去想象。 我将礼盒递给她，她从被窝里坐起，伸出如细柴棍的手接过，转手的那一瞬间我的心颤抖一下，是被脑海里由那只手而联想来的她的身体状况震惊了。 她不紧不慢地先是端详礼品盒上和贺卡上的话，然后轻轻解开那条紫色的大蝴蝶结，把包装彩纸小心翼翼地叠放好，最后才舍得打开长方纸盒。 “哇，你诅咒我。”她看到红色杯盖时对我大叫。 “怎么会？”我一头雾水，有点不知所措。 “红色是鲜血的颜色，你诅咒我早点见血。”她不怀好意地将纸盒指向我。 “没......完全没想到，我以为红色代表活跃。”我小声争辩，时刻注意自己说话声音的分贝，认为医院是急需给病人安静疗养的地方。而馨香却全然不在乎。 “呦呦，京鸿好坏的心眼哩。”她狡黠地笑一声，像一只小猫精。看来她完全没有听进去我的话，自顾说自个的。 我沉默一会，这时阿姨拿给我一个还沾满露水的苹果，红里透黄的苹果如吸足了阳光，我觉得它的生命光鲜亮丽。 “不过我很喜欢，谢谢你。真的。”她的话又柔和下来。 我发觉她在盯着我的脸看，不由得不好意思地将脸转向一侧。我看到几条透明管中仍有液体流动。 “你觉得山的那边有什么？”她的手扶向脸问我。 “山的那边是海。”我记得小学课本上有这么一篇文章。 “不对不对。”她用手指点了我的额头，我觉得冰凉一下。 “是云。”她望向窗外说。 我顺着她看的方向望向天边，有云，而且是一大片一大片连着的奇形怪状的白云，没有山。 “那么云的那边有什么呢?”她又问我。 我思忖一会，答不上来。 就这样，我们又聊了些电影，音乐，漫画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下午两点钟，我要离开去学校时她拉住我的袖口，我感觉不到什么力量，甚至只要我再执意向前走就会把她整个人拖出来。 “京鸿，如果我不自然地昏睡过去，你会怎么办？”她突然问我这么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此时我正背向她。 “叫醒你。”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如果叫醒后继续昏睡过去了呢？”她很激动地说，声音在房间里显得格外冷清。 “再次叫醒你。”我摸不着头脑，但脱口而出的仍是同样的答案，仿佛内心有种意念起引导作用。 “谢谢。”她的声音中有种说不出的感激，我觉得想四月在枝头呤唱的黄莺。 我回过头来看她时，她已泪水涟涟。我顺势靠近她坐在床边，倾斜肩膀，她靠在上面安心地闭上双眼。 几个月后我得知馨香去世时是在家里的客厅里啃苹果，老师在午后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馨香积极地配合医生接受治疗，好几次昏迷过去都奇迹般地被叫醒。这样反复折腾她瘦弱地身体，最终在一天清晨太阳光洒进床上时永远叫不醒了。 “这孩子可坚强哩。”老师在那边叹口气说。 挂掉电话，我蜷坐进沙发，盯视着咬了一口残缺的苹果。我想云地那边是天堂，而馨香生病时一定不想去那边，她决不会是安详地被病魔夺去生命，嘴角也不会泛着微笑离开。 如果那天清晨我在病床前，一定会再叫醒她一遍。 或许——会叫醒一遍。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