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
　　
　　初见《倾城之恋》之题，许多人都会联想起李延年悠远飘渺的歌声。那调子谁也不曾听过，但这似乎并不妨碍人们在想象中尽情玩味它旋律的浪漫，和词境的绮美，并由是带着一种幻想兴致勃勃地扎进小说中寻求某种印证。然而读到最后，他们可能会发现自己上了当，失望之余还似乎能听见作者冷冷的嘲笑声。
　　
　　《倾城之恋》结尾所描绘出的意境写足了这份反讽意味。犹如一场奇妙的舞台戏在眼前缓缓摊开：胡琴咿咿哑哑地在角落拉着，虔诚的说书人站在光影交界处，一厢情愿地讲述着一部彻头彻尾的“伪传奇”。故事讲完了，若隐若现的身影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霎时胡琴声咽，继而铺天盖地的炮声、爆炸声、房屋坍塌声、女人尖叫声、小孩哭声、男人吼声、争先恐后的踩踏声、人们痛苦的呻吟声……一时交相倾覆，各路喧哗乱成一锅粥，然后是新一代的英雄美人“真传奇”快进般在荧幕上闪过，同时舞台之下，还有观众们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然而这一切纷乱都仿佛跟舞台上的女主角毫无关系，她只是自顾自地蹲在舞台中央偏右位置的灯影里点着她的蚊烟香，然后，“笑盈盈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这一幕已足以令人叫绝，可是促狭的说书人却偏偏还要往人们的期待之上再加嘲一句：
　　
　　“传奇里的倾城倾国的人大抵如此。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
　　
　　随后胡琴又起，兀自咿咿哑哑地唱着，和着说书人的又一声叹息。
　　
　　人去，幕落，丢下哗然的众生相不管不顾。月光从剧院的落地窗外溜进来，打在每一位表情各异（惊诧？愠怒？怅惘？回味？）的观众身上——可不是“说不尽的苍凉意味”！
　　
　　这便是张爱玲的“传奇”世界：没有英雄美人，没有轰轰烈烈，没有山盟海誓，更没有家国天下的大节大义——那些编造出来的罗曼史不属于凡人百姓，离日常生活太远太远，在张爱玲眼中那都不过是些虚幻不实的东西。张爱玲自道是“只想写实”，因此她笔下的世界里，只有些平平常常的小人物。他们庸碌鄙俗毫无追求，只知在勾心斗角中艰难偷生，自私软弱得紧，却又死要面子；算是极精打细算了，却依旧无法掌控住命运……国破家亡与他们无关，倾城大祸或许也只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阵微风，不过将他们吹得些微拐了点弯儿，却并不足以改变他们生活的步调。他们依旧照着自己原来的步子走下去、走下去，依旧在各种利害关系中挣扎求生，依旧凭着自己的生命本能在爱、在恨、在执着。对于在红尘俗网中挣扎着的凡夫俗子来说，人生太无常了，能抓牢自己就算不错了，剩下的，他们实在无暇去关注，也无力去费神——不管怎样，日子总是要过的，正如那堵“墙”，不论地老天荒一直立在那里——而那里，也正是仅属于他们的小小世界，真正的“传奇”在那里上演。
　　
　　张爱玲一直试图去除覆在“传奇”之上的那件闪着魅彩的纱，把“传奇”的定义从遥远的云端拉回人间。然后将人们的视线亦从虚幻的童话扭转至自己的小世界，让人们尝试去用一种实实在在的饮食男女的眼光凑近了看“传奇”中的本质人性，接着再拉远来，用一种疏离的视角，反观自己最熟悉最平常的世俗生活，从而发现其实“传奇”并非只属于戏台子上的才子佳人，它更广阔地活在万家灯火的影里，活在饮食男女的算珠间。
　　
　　“五四”以降的文学主潮，唱尽了热情浪漫、轰轰烈烈的高歌。唱罢了为知识分子唱的理想之歌，又奏响了为革命战士唱起的战斗之歌，巨浪一波接一波地掀起，强者们在时代的前方挥舞着战旗高歌着一路向前。然而弱者们呢？他们唱不出什么歌，也没有人愿意为他们唱，他们被跑得飞快的时代主潮远远地甩在后面，既无力追求所谓理想，也克服不了自身的弱点。他们怎么办？戴着“民主”“进步”面具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者们只是冷冷地丢下一句“活该”，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大踏步离去——但他们也有生命本能，他们也想生存下去。
　　
　　这时张爱玲来了，她披着青灰色的月光，寂寂地唱起了一支苍凉的俗曲。唯她懂得这些人生存的辛酸，以及他们所代表的最实实在在的素朴的人性；并且爱怜着他们，忠实虔诚地为他们而歌。当集体的大合唱将个人的声音挤到无处容身之际，是她又站出来，为个人主义者而歌。她的歌声里没有壮怀激烈的愤慨，只有深沉的苍凉——正如她眼中的俗世生活本身。
　　
　　同时代的评论家中，关注张爱玲的人不少，但多是隔靴搔痒式的停留在表面，要么欣赏她高超的才华和技巧，要么批判她的不深刻，很少有人能真正读懂她的浮华浅俗之下的深沉。倒是胡兰成——尽管他的劣迹着实罄竹难书，但不得不承认，相较于夏志清式的“捧”，和傅雷式的“规劝”，他的一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确实高明得多，入骨得多。他曾在《论张爱玲》一文中一针见血地点破了张爱玲对于弱者的这种深刻理解与深沉悲悯：
　　
　　“因为她倔强，认真，所以她不会跌倒，而看见了人们怎样的跌倒。只有英雄能懂得英雄，也只有英雄能懂得凡人，跌倒者自己是不能懂得怎样跌倒的。她的作品的题材，所以有许多跌倒的人物。因为她的爱有余，她的生命力有余，所以能看出弱者的爱与生命的力的挣扎，如同《倾城之恋》里的柳原，作者描写他的无诚意，却不自觉地揭露了他的被自己抑制着的诚意，爱与烦恼。
　　
　　几千年来，无数平凡的人失败了，破灭了，委弃在尘埃里，但也是他们培养了人类的存在与前进。他们并不是浪费的，他们是以失败与破灭证明了人生爱。他们虽败于小敌，但和英雄之败于强敌，其生死搏斗是同样可敬的。她的作品里的人物之所以使人感动者，便在于此。”
　　
　　相比之下，同时代的作家中，沈从文也有一颗对平凡人的悲悯之心，但二者却有很大的不同。沈从文恋恋于“桃源”中原始的人性美，但这种原始的人性美是未经锻炼的，一旦接触到了四处漂浮着“恶”的花花世界，便难保不会堕落，而这种堕落却是他所不敢正视，并且深为痛惜的。张爱玲却坦然接受了这种堕落。她所迷恋感动的，是当人性为生计所逼得堕落不堪之后，那一星虽已被掩埋在种种伪装下，却又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偶尔闪烁着的磷火。而恰恰正是这一星磷火，道破了每个人心底深埋已久的一腔委屈，触动了那些冰冷麻木的扑克脸下最不轻易流出的泪水。而这，才是真正足以支撑他们苍凉的生命继续存活下去的温暖的力量。
　　
　　——一如《倾城之恋》中感人至深的那个片断：
　　
　　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就以此作结吧，她所有的深沉都化作了这刹那间的一星磷火，除此之外，也确实没有什么别的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