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水稻插秧季节，人们都在忙着推肥放水，孩子们也帮着拔秧耙田，生产队的窑沟里早已涨满了水，像一条长龙，泛着银亮的光彩。

这几天，石头家的店铺冷清了许多，早早就关了门，他老婆桂英正与后庄的安叔交接着店铺里的货物。

“石头，你们两口子早年进的成货我就不要了，都是些蚀本的东西。”安叔很不高兴地说。

“讲好了八千块，你不要！就算扔了也与我们没关系，昨天不是与您说好来着，何况才要您货的一半钱啊”桂英没好气地接上话茬。

“话虽这么说，可毕竟也算个买卖，就算盘给别人，人家也会交割得清清楚楚，是不？”安叔稍稍缓解了些，勉强带着笑，似乎觉得有点尴尬，稍作停顿后便转开话题，“石头，别人家孩子读高中，大人都没去陪读，你为何就这么上心？......”

是的，石头咋就这么上心呢？不要说安叔想不通，其实就连他老婆桂英也想不通，石头已五十多岁了，身体不好不说，左腿还有残疾，原本经营着村口这间小店，日子还算过得去，可近来不知什么原因，他却一个劲地要到城里为儿子陪读。为此，桂英也没少和他怄气。

想来，这事只有石头自已知道。过去，父亲一直盼望他能考上大学，光耀门庭。为了他念书，父亲做过瓦匠，扛过大包，甚至还跟北圩队的那帮年轻人到阿拉泰挖过金子。可那年，石头顽皮，学电影中的飞檐走壁而跌断了一条腿，从此辍学务农。

安叔的儿子多年前就考上了名牌大学，去年回家俨然就是一个暴发户，他拆了家中住了几辈子的土坯草房，盖起了高大阔气的二层小楼。据小道消息说，孩子可能是做了大官，要不村委会的干部为何还特意在他家门口修了一条水泥路呢！

不仅仅这些，石头还经常看到一些豪华小车停在那条平实实的路上，而下车的人手里总提着一些滋补品，高档烟酒之类，那些可都是乡村人的稀罕之物。

成子湖畔偏远闭塞，外界的东西传到这里便止住脚步，牢牢留在人们的心里，因此大凡能改变人们生活面貌的东西总会在这里掀起波澜。

安叔家的事情原本已经让石头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然而今年寒假，儿子的一位老师送来的一封信，更让他隐于内心的愿望又立即萌动起来。

那是一个即将离校的老师在临走前对一个学生的殷切忠告，他是石头儿子寒宇的班主任，他闹不明白，一直在全校名列前茅的寒宇为何成绩会一落千丈。后来，几经周折，他终于查访到孩子在高一开学时就迷上了网吧。

老师为此深感痛心，由于自已患上了不治之症，即将离开学校，无奈写信向寒宇的父亲致以深深的歉意，他衷心希望石头能好好劝导挽回孩子。这也算是他作为老师对即将阔别的学生做的一个劝导，更是给自已临了的时光送上一个安慰。

店里的货物照旧在清点，安叔得意地说，“那会儿，我的孩子读高中，我光顾骑三轮车赚钱了，从未关心过他的学习，谁晓得他就莫名其妙地考上了。其实，鸡叫天亮，狗吠夜半，孩子考不考上大学，自已的生活还不是这样过，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不要瞎操心！”

这些话对于桂英来说，倒像是点着了火药捻子，“我跟了石头算是倒了霉了，前几年，起早摸黑下田种地，饥一口饱一口的，好不容易开一个小店，现在又蚀本倒出去，就为咱家那个不争气的孩子。我不相信，就你这个穷了八辈子的怂家庭，还能爬出个长虫来？”石头也不做声，只顾擦着自家那片柜台。

去城里陪读的大多是普通家庭，家境好一些的户口一般都有着固定的经济来源，通常也舍不得放弃。因此，能从农村走出去陪读的，要么是家里无牵无挂，要么就是甘于为孩子奉献的人。

石头考虑好久，想去陪读得要处理掉自已的小店，于是他鼓起勇气央求安叔帮忙，并一再说明自已到城里陪读的主要原因是崇拜安叔教子有方。

石头傻想着将来自已的孩子也去读大学，也盖起二层小楼，也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他带着老婆在县城一个偏僻的小巷里租了一间房子，那里离儿子的学校很近。

离开家那天，石头就已经考虑好，无论如何也要把孩子教育成才。可眼下，如何活下去却成了当前最为头疼的事，他是个瘸子，也没有手艺。

石头偶然想起当年的安叔，他不是骑三轮车吗，自已学他那样，在县城里拉客，不是很好！就像骆驼祥子那样，可自已比祥子要强多了，车子是电动的，只要有电，跑多远他也累不着。

逢星期五学生离校时，石头三轮车的生意就特别地好，从学校到汽车站一个下午他可以跑上七八趟，能赚三十多块。白天通常都是桂英跑三轮，夜晚就有石头来接替，夫妻二人每月除去房租还能结余几百块，石头高兴地算着。

其实，石头倒不是想积聚什么钱财，也没有想过做什么大事，他只要每天看到儿子正常放学回家心就安定了。

然而不知什么原因，近来他发现儿子放学回来都比较晚。照理，学生放学时间应该是一样，然而儿子为什么很晚才回家呢？ 石头变得害怕起来。

儿子就读中学的对面是拥塞的居民区，往里走就是密密层层的饭馆和理发店，当然也有网吧。石头从第一排开始，一家又一家地去找，最后在那条巷子的最深处终于找到了儿子。

寒宇今天来得特别早，学校刚放学他就跑到这里，石头过去时，他正在高兴地玩着游戏，声音像纯银一般......。

儿子找回来了，石头反复唠叨着“一定要好好学习，父母这次来到城里，还不是都为了你，若不好好读书岂不是辜负了我们一片苦心。”寒宇白了他们俩一眼，扭头就去了卧室。

桂英无奈地叹口气，“这孩子，到底让我们怎么办哦？”石头觉得眼前黑黑的，像要倒了下来。

“孩子还有一个学期就高考了，来不及多想，你明天啥事也不要干了，专门接送儿子上学，跑三轮赚生活费就有我一人负责。”石头压低声音说。

今年的春天特别的冷，昨天的雪还没有化，今早劲厉的北风又扑面而来，中学大门口那条宽阔的柏油路已是白茫茫一片，落上了一层厚实的冰。

桂英就站在路的对面，从那里可以看到儿子教室的窗口。早上，石头拿出那位老师的信，寒宇看后，已向他们保证不再去网吧了，可石头终究不放心，还是催促桂英在学校门口等儿子一道回家。

那晚，满天的乌云黑沉沉地压了下来，风很急，雨夹杂着雪花越下越大，桂英蹲在学校门口的马路边，感到越来越冷，脸已冻的通红，她捂住耳朵用力蹦跳着。

儿子透过雾濛濛的窗口看见瑟瑟缩缩的母亲，立即跑出学校，他真的后悔了，流着眼泪向桂英保证一定要好好学习，再也不让父母操心了。

那段时间，学校的保安都知道，这位母亲风雨无阻送孩子上学后，就站在马路的对面等，不管是寒风凌冽，还是烈日炎炎，从未间断。

高考了，寒宇没让父母失望，他的成绩超过一本线二十几分。到了填报志愿那天，儿子当然要问石头，儿子不知道自已将来干什么？石头也拿不定主意。于是，跑回村里问安叔，安叔斟酌再三说，“石头，你们父亲的苦心没有白费，寒宇的成绩上一个医科大学应该没问题。”石头高兴得美滋滋的。

站在村头远远就看见安叔家门口那条宽宽的水泥路，石头的脑子里充满遐想，他觉得这个夏天多么令人兴奋啊，树上的知了在欢快地叫着，稻田里青蛙高兴地唱着，整个田野似乎都在为他编织着一首心旷神怡的乐章。

孩子考上大学了，石头夫妇也可回村种田了，可孩子的学费又成了一块心病。还好，骑三轮也是一个不错的行业，石头让桂英回村照顾一下家里已经荒芜的庄稼，自已留在城里赚钱。

只是天不悯人，也就没几天，交警队的事故股传来消息说，石头的三轮由于闯红灯出了交通事故，正在医院接受抢救。桂英和儿子惊呆了，头重脚轻，心慌意乱。

在医院的抢救室，石头面色苍白，躺在一角，身上都是血迹。警察带着寒宇赶来时，他缓缓地举起手，好像有点喘不过气，他抓住儿子的手交待说，“看样子我是撑不下去了，可惜看不见你的录取通知书了，切记以后一定将通知书复印一份烧给我.....”寒宇只是流泪，频频点头，完全乱了方寸。

人生最深刻的地方是无法用言语来传递的，石头噙满泪水的眼睛始终默默地看着儿子。他好像又听见安叔家门口那条水泥路传来的一声声汽笛，清新而又悠长。窗外一片寂静，月亮就在天上，那无私的皎洁正柔和地洒向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