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难推算一座村庄的实际年龄，仿佛你一出生，村庄就像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出现在那里了。你在老人温暖而宽敞的怀抱里日复一日的成长，经受着人生的悲欢和生老病死的历练。你只有在安静或远离村庄的时候，才会产生这样的好奇或追问：这座慷慨接纳你生命的村庄，究竟是什么时候诞生的呢？你问你的爷爷，你的爷爷笑而不语；你问你的奶奶，你的奶奶笑而不答。仿佛村庄原本就应该出现在这里，仿佛村庄就像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仿佛村庄就是一个扑塑迷离的秘密。
　　
　　但你出生和成长的那个地方，人们不管村庄叫村庄，而是管村庄叫土掉渣子的窝棚，比如李家窝棚赵家窝棚胡家窝棚韩家窝棚……人们就这么一代代的土土的亲热的叫着，仿佛不这么叫着，就亵渎了一座村庄丰厚的养育之恩。你知道，窝棚就是村庄的意思，就是村落和屯子的同义语。但你不知道自己出生的那个地方，为什么土里土气的叫李家窝棚。你在很小的时候，脑袋瓜就开始琢磨这个问题了。
　　
　　后来你终于有了一个重大发现，你发现每一个村庄都有一个大姓，比如赵家窝棚大多数人是姓赵的，王家窝棚大多数人是姓王的。当你把这个重大的发现告诉你的爷爷时，你的爷爷乐呵呵的说对呀，咱们李家窝棚就是当年的老李家的先祖在这时开荒造田生儿育女的。但你问及当年老李家的先祖是什么时候在这里开荒造田、安营扎寨时，你老迈的爷爷却不说话了，而是一脸的沉思、陶醉和神秘。通过爷爷沧桑的脸庞，你好象明白了，谁知道一座村庄那深远而绵密的根埋在哪里呢？它们仿佛是从时光和泥土的深处逶迤而来，然后就静静的出现在那里了，让一代代子民在它温暖而宽阔的怀抱里，繁衍生息和生老病死。
　　
　　但你依旧在追问着窝棚的来历，你觉得这个问题不能回避，你必须搞清它的来龙去脉。在你少年的想象中，你很难把窝棚和村庄联系起来。你勾勒的窝棚是那样的简陋而孤立，就像夏天搭在瓜田里的瓜棚，只是用几根木头撑着干爽的麦草或庄稼的秫秸，逼仄的床铺上只能一两个人容身歇息。在清凉的万籁俱寂的夏夜，你多次和慈祥的爷爷守在那简陋的瓜棚里，守着头顶上那一轮新月和一地如水的月光，守着从田野的深处传来的此起彼伏的蝉鸣和哇鸣。这时候，你就感觉像生活在童话世界里，你觉得你一颗年少的心，就跳荡在自然的质朴和静谧里。在瓜棚里那张狭窄而松软的床铺上，你紧紧偎着老迈的爷爷，人颤动的眉睫上仿佛挂着几许甘美而透明的露珠。你想象的窝棚也许就是这样吧？恬静而不失风情，有清风明月，有庄稼的缠绕和无数虫鸣的簇拥，有苦寒中的荒寂、冷清和孤单。
　　
　　后来你就在那个叫李家窝棚的村庄里长大了，后来你就依依不舍的远离了村庄。你在远方给家里写信时，往往是李家屯或李家庄，你不喜欢直呼它土里土气的村名。这当然不是虚荣心作怪，你是担心人们不能理解李家窝棚的意思。事实上，你对窝棚的理解已经深入了许多，这种理解是诗性也是理性的，渐渐的，窝棚的轮廓在你模糊的脑海里开始清晰起来。
　　
　　说不清是哪一年哪一月，总之是很早很早以前吧，有一个姓王的汉子带着他青春的婆娘，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一路逃荒而来，他们走走停停，他们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最终这小两口在我出生的地方收住了脚步。他们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喜的叫声：这地方平平展展的，若是种上庄稼，那往后的日子肯定错不了！于是他们就开始紧张的忙活起来了。他们在蓬勃的草地上搭起了像我和爷爷住过的那样的瓜棚，然后就欢天喜地的住了进去。这可能就是一座村庄的萌芽和发端吧。荒野上的窝棚孤单而冷清，但并不乏男女主人公的欢声笑语。他们是勇敢而勤劳的，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拓荒者。伴随着汗水的悄然滴落，周围的野草大片大片的消失了，在充满泥土芳香的春天，他们满怀希望的把种子撒了下去。望着绿油油的禾苗一日日的往上窜，这对青年夫妻有着说不尽的欢喜。但随着田园的不断伸展，他们明显感到力不从心人手不够了。他们就像春天里播种一样，在四面露风的窝棚里，甚至在绿得让人发晕的田野里忙着男欢女爱。他们必须生儿育女添丁加口，让自己的田园充满梦想，充满孩子们的哭声和笑声……这样最初的窝棚消失了，伴随着生命的繁衍、成长和壮大，村庄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这片荒寂而肥沃的土地上。
　　
　　后来在阅读英国作家劳伦斯《村庄简史》时，你诗意的猜测得到了一部分印证。毫无疑问，村庄是庞大的生机勃勃的农业细胞，它们星星般分布在广阔的土地上。就像你深入到窝棚的内核。一座村庄最初的呼吸和心跳，应该是朴素而又脆弱的。你是说那些形销骨立在荒野上的人家，他们把绚丽的人间烟火移植到这里，他们是勇敢而冒险的，说不定哪一刻就会把性命搭上。但既然走出来了就必须义无反顾，就必须在没有家园的荒凉之地，寻找建设自己梦寐以求、生生息息的家园，让一代代人的爱、热血和智慧，在这里得到传承和稳固。
　　
　　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一座村庄都有一个始祖，都有无畏的开拓者，都是一部一言难尽的家族史和村史。就像许多年后，当你提笔书写你的家乡李家窝棚的村史时，你脑海里总会不由自主出现这样的画面：一个健壮的男子和一个青春的女子，他们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走来，他们身前身后都是没有方向的无际的荒野，但他们明亮的眼睛里却充满了热情、梦想和渴望……在更深的层次上，村庄不但是生命和劳动的一种印记，而且还是爱的一种诗意的表达或延续。飘掠在村庄头顶上那缕楼乳白的炊烟，常常使你凝神遐思，使你在不经意间，感受到时光后面那些隐蔽的激情和力量。正是这些神秘的诗性，才使你在回望的旅程上，看到或感悟到一种强大的与荒蛮抗衡的勇气。
　　
　　城市没有真正的故乡，所有的故乡都在那广袤而深遂的乡村。就像今夜你在异乡流水的韵律中，可以清醒的捕捉到故乡那迷人而细微的生命气息。在最初的也最为遥远的那简陋的窝棚里，你看到了一个村庄诞生的雏形和最初的身影，看到了你那水乳交融魂牵梦绕的依依田园。2300字
　　
　　发表于《福建乡土》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