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七月流火的夏天，我回到了阔别20年的家乡。伴随时光的悄然流逝，那种重返故里欲说还休的体验渐渐淡去了，仿佛记忆的旷野上只剩下了一棵枝繁叶茂挺拔苍劲的大柳树。那棵柳树其实就迎风而立在我家屋后菜园的顶头，如今它依旧婀娜多姿地摇曳在怀念的旅途上。那是我少年时代不经意间亲手栽植的一棵树，现在一些时光伴随着风霜雨雪、阳光月色水样地漫过去了，而这棵经年的大柳树，却依旧生动鲜活地屹立在故乡的土地上，兀立在我苍茫的心灵旷野上，像一幅展开许久却不曾黯淡的风景画，又像心有灵犀却无法言说的精神图腾，让我时不时梦回故乡，望见自己在异乡艰辛跋涉与漂泊的孤单身影。
　　
　　在那个异常炎热的夏天，我只在家乡小住了十几日，但得到的体验却是刻骨铭心的，并感受到一种无法摆脱的人生宿命。我想我是以那棵柳树为参照，然后辐射到村庄和人内心深处柔软脆弱的部分，或者更为辽阔的远方。其实，我的家乡不过是辽河岸边的一个小小的村庄，但这个村庄对我的一生相当重要。那不仅仅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还是我生命和心灵的扉页。在家乡驻留的日子里，我白天大部分时光是在那棵大柳树的浓阴下度过的，我是想和30年前亲栽植的柳树多一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心灵交流。我坐在轮椅上，周围传来青纱帐细语般的轻唱。穿过绿油油的菜园，我用深情的目光凝视着那片老屋，我的内心有了些许的忧郁与茫然，那里居住着我相依为命步入暮年的双亲。20年前当我义无反顾地告别家乡千里寻梦时，父母还正值壮年，现在他们背驼了眼花了头发全白了，已经一派老气横秋的黯然情形……当一串串欢快的鸟鸣将我从老屋拽回时，我只是用敬畏的目光仰视那棵高大挺拔的柳树，几只灰色的麻雀就隐匿在这巨大的树冠中，发出了撩人魂魄的呢喃。那缜密的纤细的树叶，绘成了一幅遮天蔽日的绿伞。我想到了30年前的一个早春，当少年的我将纤弱的不及我身高的树苗栽植在这里时，只是一种随意和好奇的举动，谁会想到若干年后它会如此的蓬蓬勃勃笔似的直插蓝天呢？现在静坐在它庇护的荫凉下，我同样惊奇不已。这或许是我远离家乡太久，我并未目睹一棵树成长的过程，我注重的只是我个人的荣辱悲欢。当20个或清晰或模糊的年轮从我心头碾过，那个少不更事的乡村少年已走向了中年的高地。20年也许是时间的长河的一瞬间，但一棵树却粗壮了，保持旺盛的不可遏制的生命力……这使我有些沮丧，一棵树的豁达和顽强，只能使亲手栽植它的人自惭形秽。
　　
　　坐在凉风习习的柳阴下，我捧着一本书漫不经心地阅读，更多的时候，心不在焉的我用陌生新奇的目光审视我生活过的村庄。在我眼里我阔别了20个春秋的村庄，更是一部需用整个身心品读的大书。虽然我并不是衣锦还乡，我只是稍一驻足，又得转过身来融进异乡的苍茫与遥远，但还是有不少父老乡亲前来老屋探视。这让我感到极度的惶惑，面对他们，我已很难唤起各自的名字了。那些陌生的花朵般的村姑小伙，是我离开家乡后出生的。纵使是跟我同龄甚至比我大的村民，我也很难分辨那一张张曾经熟悉的脸庞了。而坐在轮椅上的我在乡亲们眼里，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在父老乡亲温暖的问候中，我忽然有一种无法排遣的莫名的伤感。这是使我产生物是人非体验的陌生的村庄，我熟悉的许多长者的脸庞已经凋谢，我不熟悉的许多脸庞又花朵般在时光深处悄然绽开。这个过程就像种在地里年复一年的庄稼，一茬刈割了，又一茬庄稼长起来了。在这片肥沃的乐土上，生命的繁衍和消隐是一个循环反复的过程，一代代人在这里劳作休养生息，他们的悲欢永远同年成的丰歉有关。只不过刈割庄稼的是镰刀，刈割人的则是无声无息的岁月。意识到这一点，我有些困惑，20年，人的一生又有几个20年呢？当我栽植的那棵小树嵌满了30个年轮，柳树似乎正值生机勃发的青年，而人却耐不住更多岁月的打磨。我在想，当跨入暮年的我再次重返故里，又是怎样的沧桑和体验呢？或许大柳树依旧郁郁葱葱，可是在斗转星移的背景下，我恐怕在家乡很难觅到曾经熟悉的面影了。那时候，老气横秋的我在生命的源头，又该思想一些什么呢？
　　
　　关于柳树，家父讲了他五年前的一个动议，那时结婚成家的三弟造屋，正好缺一根木梁，父亲正打算把那粗壮的柳树砍了，却被母亲不容商量的否决了。母亲说那是大儿子栽下的树，说什么也不能砍掉，见到那棵柳树，母亲就感到自己的儿子还在身边……听了这个温馨而有些辛酸的经历，我本不平静的心灵微微抖栗。我在想，没读过一天书的母亲破天荒的使用了拟人法，她把我多年前栽下的那棵柳树当成了她的儿子。当母亲望眼欲穿的时候，她就会不由自主的端详那棵树，个中的真味令漂泊异乡的我感到羞惭。这不仅是我没有尽到儿子的孝心，而是在20年流逝的光阴里，我更多的联想到一句入目三分的民谚：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在这似乎错位的思念中，母亲只能依傍这棵树，才能寻找到渐行渐远的儿子的行踪。
　　
　　在家乡的日子里，我曾经到附近的一个村庄拜访教我小学的老师，当她的家人告知她已经离世多年时，我感到一阵迷茫，仿佛灵魂融入了无限的虚空。掐指算来，这位老师还不到60岁，但却走完了自己生命的旅程，像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人云屋空的造访不止一次，一些人来了，一些人走了，生命的灿烂与凋谢就像花儿绽放的过程。在这片我无比眷恋充满梦想的土地上，生命的诞生与死亡同样令我触目惊心。20年岁月长河中的一瞬，却让我体验到了沧海变桑田桑田变沧海的滋味。在异乡灯红酒绿的城市，我无法知晓家乡人物与事物的流变。只有经过时空的阻隔，然后再站在她的面前，才蓦然惊觉，家乡已非记忆中的风景了。
　　
　　短暂的故乡之行很快就接近了尾声。临行前我拍了许多照片，其中一张是同大柳树的合照，是因为柳树印证和目睹了流逝的岁月吗？是因为柳树比人更为顽强与奇伟吗？我不知道，当我泪眼朦胧的告别年迈双亲踏上归途时，我开始了这样沉重的追问：在有限的生命里，重疾缠身的我还有勇气重返故里吗？不论如何，那棵挺拔苍劲的大柳树正在伸向苍天与虚无，准确无误地印证着一个人和一棵树成长的过程。（2400字）
　　
　　发表于《文学与人生》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