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远在天边,余晖照满我的阳台。
我从冰箱里拿出那瓶去年冬季的雪。因为停电,它曾融成水,后来又结成冰,现在又成了水,只是再不会有雪的模样。谁都以为它是一瓶水,只有我知道,它是雪,是去年冬季的雪。我把它扔了。忽然间泪流满面。有好多东西都该扔了,可我一直都没扔。
生命里伴着我的许多东西,它们已经很旧很老,我都留着。必须的,点缀的,修饰的,把我的空间挤得满满的,挤得需要用极大的空落落的心来装着。我的心太小,太挤,已装不下更多的东西。那挤挤挨挨的空间只能自己挤着。我并不喜欢拥挤,我喜欢的家是空旷的,只有一张桌,一个柜,一张床,但这是单身的家。我不是单身,我缺乏单身的能力。我的家必须有很多张床。还得有很多的柜,用来装放衣服被褥。
去年的衣服还很好,今年又添上许多。一些家居用品也还很好,又换了新潮的。我们总迫不及待地拥有着更多新的物,而旧的物又沒到该抛弃的程度。新的旧的许多许多的物占满了我们的生活,我们就这样为自己寻了许多难割舍的苦。每当夏天到来,我翻箱倒箧地把那些不愿扔却又并不会再穿的衣服拿出来晒。把那冬天才用得上的被子拿去晒。我在晒它们的时候,觉得把自己的记忆也一并晒了。
我们只害怕岁月的霉毁坏衣物,其实记忆也会霉变的。我把那些衣物晒在烈日下,跟这些衣物相关的记忆会在烈日下膨胀起来,氤氲地,烟水迷蒙地,仿佛有远久而漫漫的以前的时光在跟我打招呼。这可能是我总不愿扔东西的缘故,我留不住过去的风,留不住年轻的时光,留不住许多许多我想留住的,只能留住一堆旧时的物,去引诱那总急着离开我的记忆,聊以解慰失去的痛。
那条我二十岁时穿的裙子和昨天新买的一件衬衣,它们挨着晒着,耳鬓厮磨,它们这么近。它们又那样远,远成青丝白发的距离。生命里有些东西已陪着我从那条旧裙子走到了这件新衬衣,却仍无法占据我小而挤的心。纵的时间到底无法兑换成横的空间,现实漫长的执着终究抵不过铭刻于心的昙花一现。今天我抱着那些旧时光里的衣物时,我忽然恍惚了,我觉得我抱着的是自己,是自己这一辈子的生活。
活着活着,把自己活成一堆旧物,一床旧被褥,一件旧家什,一份旧记忆,带着一些旧痕迹,需要翻出来晒,才会被想起。沧桑的影集里,一帧帧发黄的照片,年轻的容颜,无忧的笑脸。那时是那样的在乎,总害怕有一天,自己老成了一片晒卷的菜,会想不起年轻的模样。于是要留一张又一张的照片,定格的那一瞬,只是奢望未来某个时刻可作年轻的证据。其实明知道作不了证据的。照片作不了证据,旧时光里的物更作不了证据。什么都会老去,证据自己也会老去。那照片的陈旧的纸质本身已是一句苍老的独白,那站在照片中的人仿佛隔着岁月的千山万水,在遥远的梦里笑着,依稀的轮廓,生疏的形态,似乎一个早已忘记了的故事。有谁知,年轻其实须得以苍老来佐证。只有活着,好好地活着,苍老地活着才是曾经的年轻最好的证据。皱纹是岁月朴素的盟誓,斑点是光阴亲吻的痕迹。那些相知于年轻的人,即使白发苍苍,皱纹如沟壑,记忆仍会帮他们抹去相互的老态,他们心里会有一个年轻的彼此。那些未曾经过彼此年轻生命里的人,谁会在意彼此年轻的样子呢?照片里笑靥如花,现实里枯槁憔悴,在陌生的眼里,那是不相关的两个世界;在相知的心里,才是依稀往梦似曾见。我把这些照片扔了,把影集扔了。它们不具有我希望它有的用处。还有那些一尘不染的昨天的装饰品,偷看了我日记的那张书桌,浸着我年少的泪的那些笔记本和书,放在墙角的那把轻轻一拂动,就颤抖着满弦心事的陈旧的吉它,那些需要时光重来才能穿的衣服,泪落在上面总扑扑作响的沙发,那扇被换下的关得住人关不住心的门,这一切一切,我都扔了。还有早些天烫伤的某处地方,已经结了痂,我揭去痂扔了,露着红白的肉。
斜阳早已褪尽,人间的灯火星星般亮着。我疲惫地关掉了灯,却关不掉窗前的月色。月色冲破堤坝似的云,从纱窗泻进来,铺满我的桌面,溅上疲惫的器物,落在将睡未睡的地面。那些该扔的东西都被我扔了,突然多出的空间塞满了月色,它还是那样挤,如我自始至终的心。我扔得掉一瓶已是水的雪,却无法扔掉心里的那一场雪,就如我关不掉一片窗前的月色。也许,每个人心里都下着一场雪,剔透如梦,纯净无邪。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无法关掉的月色,抚拭寒凉,照彻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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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