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姑姑的女儿打来电话，说姑姑生病住院了，脑梗，半拉身子失去知觉。母亲听了就着急，饭也吃不下了。她跟姑姑的关系向来甚笃，像亲姐妹一样。母亲生病时，比母亲小一轮的姑姑总是床前床后地伺候。 匆匆地吃过晚饭，我与先生欲去探望，落下母亲是说不过去的。可是，天气这么冷，母亲冬天是很容易感冒的。今年入冬以来，我们预防得紧，母亲很是配合，不出家门，顶多到阳台上晒晒阳儿。效果还真不错，曾流行过一段感冒，母亲竟安然无恙地躲过了。眼下，又是感冒肆虐期。可是，母亲已穿好了厚厚的羽绒服，戴上了帽子，围上了围巾，笃笃地拄着拐杖，从她的房间出来。母亲的腿脚不好，双腿都是假的：一条置换了股骨头，一条下着钢板。可她却精神百倍的，那拐杖看起来就像佘太君的龙头杖。“走吧！”她催促道。声音洪亮又急切。 我看了，不由得笑了，“妈，您先别急，坐下稍等，车还没叫来呢。”先生急急忙忙下去叫车。我们的车是根本无法驶到公寓楼下的。一楼的住户，在单位领导的一马当先下蜂拥而上，都扯起了宽大的院落，结果，本来宽敞的公共路面就成了眼下这鸡肠子一样的小道。市里的消防部门曾在全市进行消防安全普及检查，勒令单位拆除诸等违章建筑，否则，一旦有火情，消防车根本无法通行。但是，只是说说罢了，多少年过去了，这儿依然如故。天高皇帝远，单位的领导权力即是法律，什么时候都是如此呀。好在，我们市有一种小巧玲珑的电动出租车，灵活得像条鱼儿一样，什么犄角旮旯都能到达。驾驶这种车的人大多是些退了休又闲不住的中老年人。年轻人是不屑开这种车的，掉架子！这车也是密封的，就如面包车，保暖实用，上下又方便，走的又稳当。再说上了年纪的人，有一定阅历的人，一般都安稳从容，不再像毛头小伙子那样急躁冒进了。这车是再好不过了，先生下去就是叫这样的车去了。 接到先生的电话，母亲拄着拐，我一边还搀扶着，下得楼来，出租车司机一看，就嚷嚷起来：“是老太太呀，腿脚还不好，这去的又是医院。这怎么行啊？这怎么行啊？”“老人，去医院，这怎么就不行啊？”我心里纳闷。看向那司机，他有六十多岁，长条脸，形销骨立的，看来是一个安静萧索之人，再加上此时那愁眉不展、忧心忡忡的样子，直让人感觉深秋的薄凉。就听他絮絮叨叨地说：“老人，我就害怕拉，这身体又不好，万一出了什么事，谁负责啊？”我一听是这原委，忙说：“没事，我母亲，别看腿脚不好，身体好着呢，我们去医院是看病号的。”依然打消不了他的顾虑似的，他仍嘟嘟囔囔的，我的心里就有不悦了，不耐烦了，说道：“这样吧，师傅，我们加点儿钱。”“什么钱不钱的，不是这个意思。”他急了，有点儿不高兴，好像我的话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似的。稍顿，他叹了口气，软和地说道：“上车吧。”这还真是一个怪老头。我心想。 车启动了，顺利驶过了鸡肠道儿，走出单位家属院大门，稳稳当当地驶向大街。司机的话匣子也打开了。“我不是不愿拉老人，我是被人讹诈过。”哦，原来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就是两个月前，也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加一个老太太。当拉到地方时，老太太下车却崴了脚。他们硬说，是因为我没停稳车，老太太才崴的脚。不给他们去医院治疗，我就休想走掉。我真是冤啊！”此事已过去了两个月，他这时候说起，仍是义愤填膺，声音都颤颤的。“到了医院，拍个普通的片子还不行，非要做CT不可。硬是花了我三百多块钱。结果，老太太的脚踝根本就没咋着。”我们听了，都挺气愤的。我愤愤地说：“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人！这世道！”先生也说：“这样的人真可恶！可恨！”“从那件事后，我就发誓再也不拉老人了。不知为什么，看见老人我就胆寒，不由得就会想起那件闹心事。”母亲听了说：“世上有坏人，啥时候都有。不过，还是好人多啊。”出租车司机听了，难得地笑了说：“是啊！老太太说的是，还是好人多！”这之后，他的声音有了悦色，有了温度，他朗朗地问母亲：“老太太，您贵庚啊！”母亲很高兴，笑语春风地答道：“唉，八十二了，没用了。”“哎，看您老说的，有用，有用啊！有娘在，家才像家啊！一看就知道您是操劳了一辈子的人，该好好享享儿女福了。”母亲就笑，笑得滋心润肺。就听司机又说：“这是儿子还是女婿呀？”母亲甜蜜地笑着说：“是女婿。”“小伙子，真不错！我还以为是儿子呢。闺女再好，也抵不过女婿好啊。老太太，您是有福的！”母亲笑：“有福！有福！”司机跟当初判若两人，有说有笑的，很是亲切。两位老人一路上聊着家常话，外面冷风肆虐，寒气袭人，车厢内却春意融融。晚上，医院的车辆大大减少，他一直把我们送到住院部大楼的门口。在我们的搀扶下，我的母亲安安全全地下了车，“老太太，您走好啊！后会有期。”又不无幽默地说道：“是否还要拉老人，这以后我要重新考虑呢。”母亲也笑了：“世上还是好人多啊！”“是啊！好人多！好人多！老太太再见！”出租车一溜烟地去了，这真是个有意思的出租车司机。“世上还是好人多。”心头萦绕着这句话，觉着暖暖的。 突然，“好人一生平安”的话语跳荡在脑海，温暖地招摇...... （二） 姑姑的病情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目前病情稳定，并且正趋于好转。姑姑的心情很好，见到我们，一脸明朗的笑，连声说：“没事，没事。”说着，下床来走路，举胳膊，抬腿的，演示给我们看。她叽叽嘎嘎地有说有笑，说起最初发病时的情形；说起怎样进的城，托了谁的关系入的院；说起入院后一系列的手续、检查、治疗等等细枝末节、根根稍稍。她说得饶有兴味，如数家珍，我们谁都插不上一句话。我只觉脸上的笑荣已僵，傻傻的。姑姑谈兴甚浓，东拉西扯，又兴致勃勃地说起了她的大孙子，“在这城里一高上学嘞，高一，学习老好老好，总是考全班第一名。”姑姑如是说着，一脸的欣慰、自豪与希冀。忽然，姑姑再度提高嗓音：“这国家政策老好，医疗保险那，要不，咱咋会住得起医院？”“是啊，是啊。国家政策好。”我们都由衷地附和。姑姑同病室的病友跟他们的家属也都喜悦着异口同声称是，显然都是这惠民政策的收益者。这些年国家在农村实施了一系列温情政策，例如，六十岁以上的农民每月可领到一笔养老金。农民种地不仅不交公粮，还发给种地补贴。我的母亲讶然又感动地说：“哪朝哪代见过这啊？”此时此刻，我的心里感慨万端，不由得生起一种热爱祖国的庄严的神圣的情愫——说实话，这丝毫都不是矫情。并深切地期盼我们伟大的祖国更加繁荣昌盛。姑姑本是个开朗乐观、爱说爱笑的人，跟姑父的个性形成鲜明对比。她的心情还真是好，一直笑意荡漾，笑语飞扬，笑声不断，“这医院开着暖气，暖和和的。这住院还不跟享福一样？真是享福嘞！”又对我母亲说：“甭操心，照顾好您自己的身体，我没事。” 姑姑和姑父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家在距县城百里开外的小山村，成年论辈子都是在土里刨食，是贫瘠的山村最忠实的坚守者。他们很少走出来过，这次，要不是姑姑生病，兴许还是不会进城的。姑姑常说，他们山里，青山绿水，空气好，有吃有喝，啥都不缺。“日子好着呢！受什么罪？”姑姑不屑地说。我不知道是该为他们感到高兴呢，还是难过？姑父保持了典型的山农习惯，喜欢蹲在一旁。自我们进门来，他就一直背靠着床腿圪蹴在那儿，有床位可坐，他愣是不坐。无论我们说什么，他都是一味嘿嘿地陪笑。看着姑姑一脸的心满意足、舒心爽气，不知怎么，我的心里却一阵心酸。“愿老天保佑，好人一生平安！”我不由得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为我的姑姑、姑父，以及天底下像我姑姑、姑父那样艰辛却乐观地生活在土地上的人们。 （三） 搀着母亲走出电梯，走过大厅，来到住院部大楼外面昏黄的路灯下，我的心里只打鼓：天这么冷，夜又这样深了，母亲老态龙钟的，还拄着拐，有人愿拉吗？使人惊喜的是，没一会儿，先生就找来了出租车。出租车跟来时的并无二致：大红喜兴的颜色，小巧玲珑，轻捷便利。车安安稳稳地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出乎我意料的是，车厢里随之还传出一个乐呵呵、亮堂堂的声音：“老人家，天黑，当心啊！不用慌，不用慌，慢慢来。”我的心一下子释然了，欣喜又感激。这是怎样的一个司机啊！他大概有五十来岁，一副心宽体胖的样子，活像个如来佛。又大又圆的脑袋，圆嘟嘟的脸膛，很是饱满，肤色是非常健康的红润，油光光的，直觉那红光把昏黄的路灯也给映红了。我小心地扶母亲上车，他在一旁不住地絮絮地叮嘱，很是温暖：“不用着急，慢慢来，别磕着碰着了。人老了，无事无非，安享晚年，多好。”司机的好脾气及耐心，司机的热心肠，司机不嫌弃、不鄙视老人的品行，司机对老人的体恤与关爱，都让我大受感动，遂脱口而出：“师傅，您可真是大好人啊！”话一出口，直觉此话的俗不可耐，但是，唯有它才能最真实地表达我此刻的心情。司机笑得更爽朗了。当我说到有些师傅不愿拉老人时，司机似乎有点儿吃惊——竟有这样的人？之后，说出了一句最淳朴、最温情的话语：“嗨，谁家没有老人啊！” 一路上，司机师傅都在热热落落地说，声音里透着阳光般的笑。毋庸置疑，他是个健谈，随和又温和的人。生活平凡如水，有时又异常的艰辛，有谁不喜欢生活中有这样的人呢？什么是天使？我想，我的母亲今晚就受到了天使的垂怜。司机正侃侃地说着：“我就待见老人。家里有老如有一宝啊。有老人，温暖那。”稍事沉吟，说：“去年，我们送走了我们九十八岁的奶奶，今年又送走了我们八十多岁的母亲。这都大半年了，我一直过不来劲儿，回到家里，空荡荡的，直觉六神无主。”司机说着这样的话，口气是平和淡远的，让人感受不到那种曾经的令人压抑的怆然，相反，你却觉着那淡淡忧伤中种暖人肺腑的温煦。我想，萍水相逢，他是不想平添了别人的忧戚吧。“搁以前，回到家，叫一声‘奶——’，有人应；喊一声‘娘——’，答应了，心里立马觉得安安落落，暖暖和和的。走了，都走了。”司机的嗓门提高了些。我们听出了他的难受，母亲劝慰他道：“人，总要走那一步的。”司机故作轻松地笑了，说：“我知道，大娘，我没事。”突然，我的心里汹涌起阵阵涟漪，感情的潮水一波一波地荡漾，喜欢陌生人间这样的关爱，喜欢人世间这样的温情。 司机朗朗地改了话题，说起他那从事房地产有着千万资产的富翁哥哥。他的声音里浸透了笑，他很为他的哥哥感到自豪，感到骄傲。但是，难得的是，他不自卑。听他说：“人家有，是人家的。我凭自己的力气吃饭，白天跑出租，晚上给我哥照看工地。也就是在工地上睡一觉，哪哪装的都是报警器、摄像头，不怎么提心吊胆。人嘛，就是不一样。就得有颗平和的心。”说完，又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自己也就是没出息罢了。”我的母亲也笑了：“看你说的，你这样就不错，堂堂正正，本本分分，又有爱心。做人就该是这样的。”“大娘，听您老这一说，我心里更亮堂了。”司机笑得合不拢嘴了。 司机师傅一直把我们送到了我们家的楼下。 夜更深了，司机调转车头，沿着那条窄窄细细的小道，逶逶迤迤而去，路灯散发出橘黄色的光，远远望去，温暖又迷离，他正驾驶向那一片明丽的天地...... “愿好人一生平安！”这句话又赫然地亮在心头。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