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田

　　

　　父亲有遛田的习惯，近七十岁的人了，习惯依然不改。

　　

　　秋庄稼还没有完全收割完，父亲就背剪着双手，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晃地走出了家门，走向了地头。走到一块刚刚收割完毕的一块地间儿，蹲下身子，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一根豆茬，用尽全身的力气往上拔，一次，两次，第三次，豆根终于给拔出来了，人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父亲艰难地蹲起来，将食指深深地插入豆根带出的土窝里，然后，食指弯曲着勾出一小撮土来。父亲先是用拇指和食指捻了捻，然后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最后又用舌尖舔了一舔，然后站起身来，面朝温暖的夕阳，拉长着自己的背影，眯起他浑浊的双眼，喃喃私语地说：“嗯，好墒！好墒！明天该开犁了。”第二天，大哥一准赶着牲口，掮着犁耙走向那块田间。

　　

　　父亲年轻时，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识文断字的人。二十来岁时，与母亲结婚不久，他就被抽到了木业社里当会计。当了几年的会计后，突然有一天，父亲回来了。当时全村人都感到愕然，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放弃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端国家饭碗的木业社会计不干，回到村子里来种地。我长大后，曾经很认真地向父亲提出过这一“全村之问”，父亲边干着手中的农活，边微笑着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就觉得咱村这块地养人，在地里活着踏实，安逸，快活，舍不得离开，就这些。

　　

　　父亲种田是天生的一把好手。童年读书，没有种过地，青年时期去了木业社，没有种过几天的地。可是他回到村里后，没有几年，我们家的粮食常常收得比别人家的多，于是父亲就成了村子里的风向标。什么时间开犁，什么时间下种，什么时间除草，什么时间锄地，什么时间收割……全村人都看我们家。我们家开始犁地了，别的家也跟着犁地，我们家开始打农药了，别人家也开始打农药，而且农药的品牌也一定要跟我们家一样。常常可以看到很多人跑到我们家的地头上去翻看父亲打农药时留下的废瓶子或瓶子上掉下来的商标。对此，父亲毫不介意，只要你愿意问，父亲一准会告诉你他用的是什么农药，是什么品牌的农药；你若要面子不愿问，你也可以偷偷地去地头上看，一准能看到，父亲从来不掖着藏着。

　　

　　父亲除了种地外，仿佛没有其他什么爱好。开春了，天气虽然转暖了，但春寒依然料峭，田间依然难得见一个人影，大家伙还没有从“猫冬”的生活习惯中走出来，依然是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在热炕头上“猫冬”。父亲已经按捺不住了，饭碗一撂就去遛田了。到麦田里，把那些刚刚想冒尖的杂草一一拔除，当大家伙从“猫冬”的温暖中翻醒过来的时候，我们家的麦田的杂草已经拔除了一遍。人勤地不懒，收成自然要高一点，然而大家只知道我家地里的产量高，却很少有人知道产量高背后父亲是怎么“遛田”的。

　　

　　夏天，一阵狂风暴雨过后，雨过天晴，地上到处泥泞，田里也下不去脚，没有什么农活可干，正是村民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打牌或唠嗑的好时候。父亲没有这些爱好，他依然会去遛田。见到低洼处窝了水，淹了庄稼的根，他就会用双手扒开一个口子把水引开。雨后的庄稼长得“嗖嗖的”，该掐头的庄稼在这时如果不能及时掐头，就会浪费很多养料，影响最后的收成。父亲在这样的时候，就会趁着遛田的机会，趟着泥水把该掐头的庄稼一一及时掐掉。我家的庄稼总能在最恰当的时间里得到最好的料理，因为父亲好遛田。

　　

　　有一年冬天的一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天刚亮不久，我就被父亲从温暖无比的被窝里给揪了出来。父亲说：“赶快起来，跟我一起去给麦子追肥，刚才我到地里看过了，现在去追肥正合适，雪再下大些，追肥效果就差远了。”我与父亲一起走进了大雪迷蒙的田野，狂风野大，刮得让人睁不开眼，走起路来都很艰难，何况我们俩还各自背着几十斤的化肥呢？但是我没有央求父亲等雪停下来再去施肥，因为我知道父亲的决定是毋庸置疑的。

　　

　　父亲临断气时告诉二哥：“咱的那块豆子，明年不能再种那个品种了……”不知在天国里的父亲，如今是否还依然种地，是否还依然喜欢遛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