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今年的清明节，雨水一如往年，持续了好些日子，总不见阳光。浙江省兰溪市黄店镇露源黄村边的小山坡上，立着一座新坟，里面埋着章小强刚过世不久的爷爷。新坟正对着一片开阔的耕地，绿油油的稻苗长势正旺，这是章爷爷一辈子劳作的地方，就算是故去了，他也要守望着这片陪伴他一生的土地。

这块安息之地是章小强爷爷在世时选定的，周围都是些果树，也埋着他的好些老哥们，在这里他不会觉得寂寞。他把墓地对着自己的耕地，他说：“在这地上‘刨食’一辈子了，虽说没能大富大贵，但也没被饿着，算知足了。时间久了，跟这块地有了感情，天天能看着它，心里觉着踏实哩。”

章爷爷今年九十三岁，他是去年国庆前过世的，没病，也没遭罪，是自然老死的，算寿终正寝了。这跟他知足常乐的心态有关，他是个活明白了的人。

章小强从部队请假回来，这是爷爷的第一个清明节。爷爷过世和下葬时，他都不在身边，这次无论如何也得赶回来给爷爷扫墓。

章小强穿着军装，踏着泥泞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爷爷的坟走去。下葬时，他不在身边，但爷爷的坟地他是知道的。爷爷活着时，常带他去地里干活，爷爷会指着对面的山坡说：“小强，那里以后就是爷爷的归宿了。你就放心出去闯荡，就算爷爷不在了，也会看好咱家地呢。”

章小强哭着说：“爷爷，你身体好着呢，小强不能没有爷爷，你得活着，我还没好好孝敬你呢。”

“傻孩子，哪有人不死的，那不成妖精啦！”爷爷摸着章小强的头，笑着说。

没想到，也就过了几年光景，爷爷真的离他而去了。

按照当地风俗，清明节上坟都是烧黄表纸的，可章小强却买了厚厚一沓冥币。他说：“爷爷苦了一辈子，没有享过一天福，到了那边，得给爷爷多烧点钱过去，不能让他再受穷受苦了。”

章小强走到爷爷坟前，他在梦中已来过无数次了。他站在墓碑前，对着爷爷敬了个军礼，然后便跪在坟前，失声痛哭起来：“爷爷，对不起，你的孙子不孝啊，我回来晚了，没能送你最后一程。你对我的好，我永远都记着呢。”

章小强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是爷爷奶奶一手带大的。爷爷从小家境贫寒，没钱读书，也不识字，只能在这山坳坳里开垦些荒地，种些粮食，维持生计。爷爷不爱说话，却心里疼爱着小强。每次卖了粮食，爷爷总要给小强买些零食吃。每次他生病，亲戚朋友看望时送的水果、点心，他总舍不得吃，定要留给小强吃。有次，他藏了一包桃酥，本想留给小强吃的，后来给忘记了，等想到它时，桃酥上已长满了白毛。爷爷对章小强说：“看着你吃，爷爷高兴着呢。你要多吃些，把身体长结实了，以后当兵去。”

当兵是爷爷的一个心病。爷爷到了当兵年龄的那会儿，正赶上抗日战争。爷爷是家里的独子，父亲硬是没让他去当兵，他也为此遗憾了一辈子。

如今，村里人当兵可是件喜事。好多年了，每年都有很多适龄村民应征，却没一个能合格入伍。

2010年的冬天，章小强终于打破了这个魔咒，当了一名边防兵。那年，爷爷八十五岁。全村人都上门来祝贺，村长更是握着章小强父亲的手，说：“你们家小强真有出息，我们村好多年没有年轻后生去当兵了，他可是咱们全村人的骄傲。”此时，爷爷只静静地站在人群后面，傻傻地笑着，他的心里别提多高兴呢。

奶奶最爱唠叨，她笑着对爷爷说：“老伴儿，这些年，你总把好吃的省下来给小强吃，把小强养得壮壮的，小强能当兵，你的功劳最大。”

爷爷乐呵呵地说：“小强当了兵，也算是圆了我的当兵梦啰。”

章小强入伍的那天，父亲用摩托车载着他去镇人武部报到。爷爷握着章小强的手嘱咐道：“到了部队，要好好干啊。”

摩托车开动了，爷爷也跟着送出了家门。爷爷年龄大了，腿脚不利索，颤颤巍巍跟在后面。他知道，此刻一别将要几年都见不着小强了，他是真心舍不得这个孙子啊。

“爷爷，你回去吧，到了部队给你打电话。”章小强从后座上回过头来大声呼喊着。

爷爷还是跟着，他爬上了自家地旁的那个小山坡。此时，摩托车已经开得很远了，只剩下一个微弱的身影。爷爷站在风中，瘦弱的他被风吹得有些站不稳脚，可他还是不停地向着章小强远去的方向挥着手。

章小强知道，爷爷虽不爱说话，可他对自己的爱最深。

当兵的第一个新年，章小强给家里打去祝福电话。他挨个儿给家人拜年，最后电话落到了爷爷手里。“爷爷，小强祝你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啊！”章小强在电话那头大声地说。

“好好，爷爷也祝你工作顺利。在部队要多听班长的话，好好干。爷爷身体好着呢，不用担心我。”爷爷开心地说。

当章小强听到爷爷声音时，他的鼻子一酸，眼泪刷刷的往下掉。他最爱爷爷，也最想念爷爷。章小强没有说话便挂了电话，他是不愿自己的哭声让爷爷担心。

时间过得飞快，章小强当兵已到了第三个年头，他因工作突出，留了士官，总算可以休假回家了。章小强给爷爷买了最爱吃的羊肉和猪蹄。快到家门口时，章小强老远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爷爷正在门口砍着柴呢。

爷爷是个闲不住的人，尽管都八十八岁了，但还是抢着干活。爷爷一辈子节约惯了，他砍柴的那把刀岁数比他都大，满身的铁锈，不过刀口倒磨得锋利。他戴的手套，已有七八个手指头露了出来，白色的绒线也被洗成了黄色。这个手套还是爷爷年轻时买的，他用了足足半个多世纪。

看到章小强回来，爷爷扔下砍刀，连忙上前帮着拿行李。两年多没见着爷爷，本来就瘦小的他，此刻更显廋了，背也驼了不少。章小强一把抱住爷爷，说：“爷爷，我好想你啊。”

“小强，爷爷也想你啊。累了吧，快进屋歇着，我去给你倒杯水。”爷爷笑着说。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章小强下厨给爷爷做了红烧羊肉和黄豆焖猪蹄。

“爷爷，快吃啊，这是你最爱吃的羊肉和猪蹄，你也尝尝我的手艺呢。”章小强边说边给爷爷夹菜。

“小强，爷爷老了，吃不动啰，你们年轻人多吃点。”爷爷一脸无奈地说。

这时，章小强才发现爷爷的牙竟只剩下了两颗门牙。他说：“爷爷，你的牙呢？我当兵离开家时，你可还有七八颗牙的呀。”

“老了，都掉啰。我尝尝味道就好。”爷爷说完，夹了一小块羊肉放进嘴里，用他那两颗门牙不停地磨着。“嗯，我们小强的手艺真不错，味道很棒啊。”爷爷竖起大拇指夸奖道。

章小强满脸泪水，他知道到了爷爷这个年纪，牙齿是会掉光的。他说：“爷爷，你等会，我去厨房把肉切碎了。”说完，他端起羊肉和猪蹄，跑进了厨房。

后来，章小强再次探亲回家，他给爷爷买了副假牙：“爷爷，你有了这牙，就可以吃羊肉和猪蹄啦。”

爷爷笑得合不拢嘴，说：“还是咱小强知道心疼爷爷啊。”

爷爷的身体一直很硬朗，但毕竟九十多岁了，随时都可能发生危险。章小强每晚都会和爷爷通话，了解爷爷的身体状况。

去年国庆节前的一天，章小强正在外面执行军训任务。中午休息的时候，父亲打来了电话：“小强，爷爷上午突然就不行了，他一直没闭眼，估摸着是在等你呢。知道你也来不及往回赶了，我打开视频通话，你跟爷爷说两句啊。”

听到父亲的说话，章小强泪如雨下。他拿着手机跑到屋外。他看着手机屏幕里的爷爷，爷爷躺在床上，又瘦又小，身上只剩一张皮包裹着，两眼窝深深凹陷下去。爷爷睁着眼睛，盯着手机里的章小强，嘴唇不停地颤动，他已无法说出话来了。

“爷爷，爷爷，我是小强，你可一定要等着我啊，我现在就请假回家。”章小强大声地喊着。

就在章小强请假回家的路上，父亲又打来电话，说：“爷爷已经过世了，爷爷走得很安详，临走时总盯着墙上你的军装照，他是想你啊。”

按当地风俗，人死后骨灰需摆在家中七天才能安葬。章小强回到家后，每天都给爷爷守夜。还有两天就要下葬了，章小强接到了部队电话：“明天开始十九大安保，所有官兵必须立即归队。”

章小强没作任何解释，只回答道：“是。”他跪在爷爷骨灰前，磕头说：“爷爷，请原谅你这个不孝孙子吧，我不能送你最后一程了。”说完，站起身，收拾好行李，返回了部队。

章小强是张家港边防检查站监护一中队的战士，回到单位的他，心里一直惦记着爷爷，他只能用工作来排挤心中的思念。

就在章小强回部队的第二天，也是爷爷下葬的日子，他正在港务局码头执勤。这时，从外轮上下来三名船员，他们中的一人手里拎着个大箱子，神情显得有些慌张。他们没有径直到哨亭接受检查，而是想偷偷溜过去。

章小强大声叫住了他们，请他们接受检查。当询问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时，船员吱吱呜呜地说：“没什么，就是一些海鲜水产。”

“请打开箱子接受边防检查。”章小强严肃地说。

箱子打开了，里面夹着一个包裹，包装得特别严实。“这个包裹里装的是什么？”章小强询问道。

“就是海上捕鱼做的鱼干，给家里人寄回去尝尝鲜的。”船员解释道。

“不行，请打开接受检查，不然我不能放你过去。”章小强边说边要打开包裹。

“马上邮局就要关门，真的来不及了，麻烦通融通融。”船员哀求道。

不管船员怎么说，章小强最终还是坚持打开了包裹。包裹的上层确实是些鱼干，可下面放着个茶叶罐。章小强打开茶叶罐，里面藏着类似象牙的戒指、手镯和项链饰品。看到藏的东西暴露了，船员立马上前套近乎，并掏出钱来贿赂，求章小强放他们一马。

章小强严词拒绝，并用对讲机向巡查队队员作了汇报。他扣押了行李，让三名船员返回船上等待检查。

章小强查获的象牙走私案很快被作为安保先进典型报了上去，他也因此受到了各级领导的表扬。章小强说：“当兵八年，我从未查获走私案件。查获象牙走私案的那天恰好是爷爷下葬的日子，那是爷爷在保佑我，让我建功立业呢。”

这清明时节的雨，下起来还真是没完没了，说下就下。章小强站起身来，身上的衣服已被淋湿，他顾不上这些，仔细地把爷爷坟上的野草拔干净。他抚摸着爷爷坟上的土，说：“爷爷，你养我成人，我本应养你到老，可我现在再没机会了。你守望着咱家的地，我会永远地守着你，还有你希望我守望的祖国的边防线。”

“爷爷，明年的清明节我再来看你。”说完，章小强又对着爷爷的坟敬了个军礼。他转过身，向着家的方向走去。当走到当年爷爷送他当兵站立的地方时，他回过头，向着他最爱的爷爷挥手告别。这时，雨越下越大，雨幕中爷爷的坟露出黄色的新土，不管多远，都能清晰可见。坟前插着的那支柳条，在风雨中摇曳着，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