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月，一阵秋雨刚过，又添几份寒意。临沂市人民医院门前的两棵银杏树，敦实的树干稳稳扎在土里，繁茂的树叶被秋风染成金黄，粗大的树枝用力向外延展，竟形成了一个天然屏障。不知是医院里哪位有心人，在树下摆放了两个长椅，这里倒成了过往路人歇脚的好去处。

赵纪勇手里拎着洗得发白的军用提包，给儿子新买的玩具枪因枪管太长露在了包外。他步履匆匆，急着往医院赶。长途坐车虽已满身疲惫，他却顾不上在那长椅上歇歇脚，更没心情欣赏秋叶秋果装扮下的路边美景，倒是脚下踩过落叶铺满的路面，软软的，沙沙作响，急速走过，会带起一阵风，落叶随风而舞，又缓缓落下，这样带点趣味性的前行，方能缓解他此刻紧张歉疚的情绪。

他边打妻子电话，边径直跑向医院住院部，一口气爬上三楼，推开了三零九号病房的门。儿子刚做完手术，因麻醉药效未过，躺在床上有点迷糊。

赵纪勇放下包，走到床前，半蹲着俯下身子，在儿子额头亲吻了一下，又凑到耳边轻轻地说：“儿子，爸爸回来了！你遭罪了吧，爸爸心疼着哩！爸爸欠你一个吻，都记着呢！”说完，这么个七尺男儿，紧握着儿子的手，泣不成声。

儿子好似听到了爸爸的呼唤，微微睁开眼，轻轻喊着：“爸爸，爸爸！”

妻子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也在不停地抹眼泪。然而，就在这一切发生的六小时前，赵纪勇还身在五百公里外的江苏张家港市。他是张家港边防检查站金港分站监护中队的司务长兼“大厨”。当兵十二年，他早把部队当成了家。他擅长精打细算，管理着中队所有开销账目，是部队出了名的“抠王”。不过，他抠的却是自己。为了买到便宜又新鲜的蔬菜，他会多跑两条街，讨价还价是他的绝活。然而，对于战友的吃住，他却毫不吝惜，想方也得满足大家的需求。他还烧着一手好菜，也帮着其他中队带出好几个“得意门生”，官兵们都因他享到了“口福”。

指导员施雨果常拍着赵纪勇的肩膀，笑着说：“老赵啊，都说部队伙食能顶半个指导员呢，我这一半的工作可全都指望你啰！”

赵纪勇总会露出他那招牌式的憨笑，连忙答道：“指导员，我可担不起哦！官兵们能吃上可口的饭菜，我就心满意足了。”

赵纪勇是山东临沂人。他个子不高，头发刚直，肤色较黑，圆圆的脸庞，身材略显肥胖，怎么也不能将他与山东大汉有所关联，更不能与摸爬滚打、一身腱子肉的军人相挂钩。可谁都不曾想到，他当年也是腹有“八块肌肉”、跑步带风的军事骨干哩。

部队有分工，他说自己当兵前在家就喜欢烧菜，也愿意看到战友们吃完饭后满意的笑脸，这样会让他觉得更有成就感。因而，他最终选择了炊事班，而且一干就是十二年。他常年烧菜，身体开始“发福”，患上了厨师常得的职业病。不过，他没有在意，只是愿意把自己的青春献给军营。

赵纪勇是个老实人，见谁总爱一脸笑，因而人缘特别好。大家思想上有啥疙瘩，总爱向他倾诉。每次，他都会坐在一旁静静聆听，然后像个老大哥一样，悉心地开导。他这半个指导员当得还真是名副其实。

夜深人静的时候，赵纪勇也常反思自己：“他热衷于开导别人，可自己对家人的歉疚却像是一座大山时时堵在胸口，憋得直喘不过气。这是他一辈子的痛。”

他每年有一次探亲假，时间都不太长。儿子今年五岁，他和儿子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半年呢。他为了让儿子有个盼头和念想，便想出了个自己觉得很妙的法子：每次探亲结束离别时，儿子总会拉住他的衣角，不让他走。他就会让儿子在自己脸上亲一下，然后说自己欠儿子一个吻，等下次探亲回来再还。他们还会勾着小拇指“拉钩”，再用大拇指“盖章”，说谁不还谁小狗。孩子们之间沟通的形式，倒拉近了赵纪勇与儿子的心灵距离。赵纪勇明白，只要自己还在部队，他将永远欠着儿子一个吻。

儿子也许把这样的形式当成了游戏，竟特别享受这种感觉。每次离别，儿子总会跑上前去亲吻赵纪勇的脸，然后小手一挥：“再见，爸爸！记得下次回来还我一个吻哦！不然你就是小狗啦！”说完，儿子便扭头去玩玩具了。

此刻的赵纪勇倒有点失落，他好想再多和儿子亲近一下。看着儿子扭头走开，他开始痛恨自己想的这个馊主意。没办法，他只能昂着头向着部队的方向走去，期待着下次与儿子的亲吻。他也常说：“这样挺好，他和儿子之间的相思之痛倒有了一个纽带和寄托。”

就在赵纪勇赶回医院的那天，他刚探亲回部队不久。快到中午了，他正准备做饭呢。妻子打来电话：“老公，儿子说肚子疼，都疼得满地打滚了，我有点怕呢！”

赵纪勇听到儿子疼得满地打滚，他也有点慌神，手里炒菜的铁铲竟滑落进锅里，溅得满身油渍。他连忙对妻子说：“别怕哩！估计是受凉或吃坏肚子了，赶紧带他去医院看看啊！”

妻子接着说：“我和儿子刚打了车，正在往医院赶呢。你也别太担心，到医院检查出结果告诉你。”

“嗯，好的。”赵纪勇说完便挂了电话。可他哪还有心思准备午饭，边炒菜边给儿子祈祷：“儿子呀，你可千万别有啥事啊，爸爸好心疼你呀！爸爸欠你的吻还没还哩！”他此刻脑袋里想象的都是儿子痛苦的表情。

妻子和儿子很快赶到了医院，通过B超检查，被确诊为急性阑尾炎，需要马上手术。

“还要手术——”妻子吓蒙了，也急哭了。她连忙打电话给赵纪勇：“老公，儿子得的是急性阑尾炎，需要马上手术。医生让我签字呢，我怕，不敢签，你快点回来吧！儿子正哭着闹着要爸爸呢！他要你现在就还他一个吻！不然你就是小狗哩！”

赵纪勇听到妻子这么一说，心里一揪，眼里泛着泪花：“儿子这是要手术呀，可我却不在他身边。”他觉得自己先得挺住，安慰妻子说：“阑尾炎就是个常见的小手术，我现在就跟领导请假回来，你先签字，我尽快往回赶。”

妻子带着有点颤抖的声音说：“可我还是怕，我现在手抖得厉害，笔都拿不起来。儿子就在旁边哭着喊疼，我都快受不了了。”

赵纪勇对妻子说：“别怕呀！有我在呢。这样，你别挂电话，就想象我在身边。赶快签吧，手术耽误时间长了，对儿子不好哩！你把手机给儿子，我跟儿子说两句话。”

妻子听着赵纪勇的安慰，心里稍微平缓了些。她把手机递给儿子：“儿子，快接电话，爸爸要跟你说话呢。”说完，便接过医生开具的手术协议，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儿子拿起手机，对着电话那头的赵纪勇说：“爸爸，我肚子疼，好疼好疼呀！我要你现在就回来，你还欠我一个吻呢。不许耍赖啊，不然你可是小狗！”

赵纪勇满脸泪水，几度哽咽地说：“爸爸知道你肚子疼，爸爸的心可疼呢！我现在就回来了，你要乖乖的哦！爸爸记着欠你一个吻，爸爸可不想当小狗哦。你不是说自己长大后也要当军人么，军人就得勇敢，你现在就要学会勇敢啊！”

儿子停止了哭泣，皱起眉头，忍着疼痛：“爸爸，我不哭了，我要学会勇敢。你快跟我视频啊，你教我的敬礼，妈妈说我现在可标准了。”

赵纪勇开通了视频通话。他并不是真得想看儿子敬礼，只是心疼儿子，想看看儿子现在怎样了。对着手机里儿子的敬礼，赵纪勇擦干眼泪，强挤出一丝微笑说：“儿子，你是最棒的，你的敬礼都比爸爸标准了！”

在赶往医院的路上，赵纪勇没有半点停留，只是在车站候车室商店给儿子买了把玩具长枪。他觉得，儿子遭了这么大的罪，他得让儿子高兴高兴。

他刚坐上车，电话响了：“老公，儿子已经推进手术室了，我还是有点害怕呢！”

赵纪勇又安慰说：“老婆，别怕，就是个小手术。我已经坐上车了，等儿子醒了，我估计就能到。”

“好的。我跟儿子等你！”说完，妻子挂了电话。

赵纪勇看着窗外的远方，一只叫不出名的飞鸟在天空自由翱翔。他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只鸟，能够马上飞到儿子的身边。

等赵纪勇赶到医院，天已经黑透了。他跑进医院，经过了门前的那两棵银杏树。树在路灯的照衬下显得格外温馨，树下长椅上坐着一对父子。他们住在附近小区，吃完晚饭出来遛弯，走累了，便在这银杏树下休息片刻。赵纪勇顾不上欣赏身边这些温情的画面，他的心里只装着儿子。

他来到儿子的病床前，亲吻儿子的额头。他对身边的妻子说：“我这是在还儿子的吻，更是在还父亲的债啊！我欠儿子的太多太多了。”

赵纪勇正说着，儿子醒了。他看着眼前的赵纪勇，说：“爸爸，你回来了。妈妈没骗我，她说等我醒了，你就会出现在我身边。我刚才感觉有人亲了我的额头，是爸爸你吗？”

赵纪勇坐在床边，握着儿子的手，连连点头。

儿子连忙说：“爸爸，那个吻不算哩！我都没看着你吻我，不行，还得再亲一个呢。”

赵纪勇又俯下身子亲吻了一下儿子的额头。他心想：“儿子啊，爸爸亲吻你一次两次哪够呀，爸爸恨不得天天能亲你，你就是爸爸的一切！爸爸真得好爱你啊！”

看着爸爸亲了自己，儿子说：“爸爸，你什么时候回部队呢？我要再亲你一下，你永远都要欠我一个吻，等我想你的时候，你必须得回来还给我哦！”

赵纪勇说：“好的，爸爸记着哩！爸爸会等到你出院才走呢。”说完，把新买的玩具枪递到儿子手里。

儿子一下兴奋起来，抱着枪说：“爸爸最好！爸爸最好！这是我最喜欢的玩具，我爱你，爸爸！”

赵纪勇心想：“他是个不称职的爸爸。对于儿子口中的‘爸爸最好’，他感到羞愧难当。”

可能是儿子看到枪后兴奋地动到了刀口，而且麻醉药效也过了，儿子皱起眉头，指着腹部喊：“爸爸，这里疼，好疼！”

赵纪勇拿过儿子手里的玩具枪，说：“儿子，咱刚做完手术，等你好了我们一起玩。你快休息休息。”说完，帮儿子盖好了被子。

儿子又喊着说：“爸爸，我渴，想喝雪碧呢！”

“乖儿子，雪碧可不能喝哩！刚做完手术，现在连水都不能喝啊！我们再坚持一下，儿子是最棒的！”赵纪勇在不停地鼓励儿子。说完，他跑出病房，对着走廊里的墙，使劲地捶着自己的胸口：“儿子，爸爸真没用！看着你遭这么大的罪，可爸爸什么也做不了，连你想喝口水都满足不了！”瞬间流下的眼泪飞洒到墙上，形成了一串深深的泪痕。

儿子很懂事，也不再喊着要喝水。虽然刀口还觉得疼，可他知道爸爸在身边，就不怕了，也更勇敢了，慢慢进入了梦乡。

赵纪勇陪儿子在医院休养了几天，儿子的刀口也慢慢愈合。听医生建议，儿子需要多走动。赵纪勇想：“儿子毕竟是动过刀的，口子还没完全愈合，走远也不太放心。”他想起了医院门前的那两颗银杏树，以及树下的那两个长椅，还有就是刚来医院时看到的那对父子。趁着天晴，他决定带儿子去那里走走，累了也还有个坐的地方。

这才隔了几天呀，树上银杏叶已掉落了一半，显得有些稀疏，没有初见时那般美。不过，树枝还算茂密，也还能遮个阳，挡挡雨。地上的落叶倒是厚实了，像是家里铺着的地毯，颜色特别自然好看，踩上去软软的，非常舒服。赵纪勇好想带儿子在这“地毯”上撒了欢地打几个滚。可儿子毕竟刚做完手术，这也就想想而已。

儿子说有点累，便坐在长椅上休息。突然，儿子喊道：“爸爸，你快来看呀，有两只蜗牛，它们正在往我的椅子底下爬呢！”

赵纪勇跑过去，还真是两只蜗牛，一大一小，驮着重重的壳，以丈量自己长度的方式，慢慢向前挪动。赵纪勇对儿子说：“蜗牛喜欢阴凉的地方，外面太阳大，它们这才要躲到你的椅子底下呢。”

儿子说：“它们爬得太慢了，我们帮帮它们吧！”

赵纪勇立马阻止了儿子，笑着说：“它们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这就跟我之前给你讲过的揠苗助长的故事一样，我们帮助它们，反倒是害了它们哟！”

儿子看着赵纪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儿子又问赵纪勇：“你说这两只蜗牛是父子么？它们会不会也要分开呢？它们也能亲吻对方吗？”

儿子的一阵追问，问得赵纪勇哑口无言。只能吱吱呜呜地回答道：“应该要的吧。”

儿子快出院了，赵纪勇也到了归队的日子。他对儿子说：“爸爸要回部队了，快亲一下爸爸吧。”

儿子想了半天说：“爸爸，我能多亲你几下吗？这样，等我想你的时候，我就可以打电话让你回来，还我吻。”

赵纪勇笑着说：“这是不可以的哦！我们可是有游戏规则的，不然你就是小狗啦！”

儿子连忙说：“好吧，一次就一次啦！我可不要当小狗哩。”说完，儿子在赵纪勇的脸上深深地亲了一口，又抱住了他的脖子，轻轻地说：“爸爸，我好想你不要走啊！”

赵纪勇站起身，儿子也松开了手。他拎起那只洗得发白的军用提包走了出去。儿子抱着他新买的玩具枪。这次，儿子没有只顾着玩，而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离开。

赵纪勇看着儿子，微笑着说：“儿子，再见！爸爸下次一定早点回来还你吻。”说完，他便扭过头去，脸上早已泪如雨下。

他又经过了医院门口的那两棵银杏树。他没敢回头，他知道儿子正隔着病房的窗户看他呢。此刻，他想起了那两只蜗牛。他多希望自己和儿子就是那两只蜗牛，虽然走得慢些，但始终依偎在一起。

他在树下的长椅上坐了片刻，然后站起身朝着部队的方向走去。他心里默念着：“儿子啊，爸爸这辈子都将永远欠你一个吻啊！”

一阵秋风吹过，银杏树上透着阳光的两片金色树叶又飘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