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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半的反思
上海的冬夜，并不寂寞。远处高架上的来往车辆，在更深夜阑中，愈加喧嚣繁忙。
我躺在床上，无法摆脱这夜半噪音的侵扰，辗转反恻，百感杂陈：这些车辆，一如碌碌人生，来去匆匆为哪般？
渐渐地，混沌的思维把我导向了对自己人生的反思。
一如远处的车辆，我也曾追求过，迅跑过，甚或闪烁过，呼号过。可到头来，仍然双手空空，终无所获。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是天生的愚笨？
是高分低能的“书呆子”习性作孽？
也不是。幸得高人指点，我自小爱动手实践。在南飞工作期间，我曾有过几十项技术革新，多次获得南昌市及航空部嘉奖。我在广东的一项发明，至今，还在为佛山的一间知名企业，创造近千万元的年利润。
是命运的不公？
顺着这条思路发展，一个清晰的理念突入了我的脑门。我终于明白了，我的“无为”源自于我性格中的孤傲！
无疑，我的孤傲习性，吞噬了父母遗传基因惠赠给我的天赋，冲销了我终生的奋发努力，让我劳而无获，平庸终生。
二．父母的“志气”
为此，我哥哥也在窗门上泼墨：“誓报家仇”。
1949年解放了，人民政府为我那忠厚过人的父亲泄了恨，那恶霸因一贯欺讹百姓，民愤太大，在“镇反”时，被押往“万丈城”吞了“炮子”。
记得每逢开学的日子，那都是我们家最动感情的时候。一次又一次，虽不曾砸锅卖铁，但几乎可以变卖的衣被、家私都被拖去变卖光了。
本来，那时政府有个规定，对家境贫寒的学生，只要街政府开具困难证明，就可以免交学、杂费。
这些教诲，如金缕石刻一样，牢牢地镶嵌在我的脑子里。
所憾者，这“志气”二字，却被我误读成“清高”和“脱俗”，使我在“孤傲”的小径上越走越远。
三．文革中的清高
自公元1966年伊始的文革十年，是华夏民族有史以来最荒唐，最可悲的年代。
在主席的亲密战友，付统帅的造神运动的感召下，7亿中国人民对伟大领袖的崇拜，到了登峰造极，走火入魔的程度。人们先是争相佩带领袖像章，由一个变一排，由大如纽扣，变得大如汤盘。这样，还不足于表达一些人对主席的忠心，干脆赤膊裸身，把大像章别在胸脯皮肉上。
那时，我正在广州某高校就读。文革的一声炮响，令我求知梦断，
对此，心有芥蒂。加上，天性孤傲，好静恶闹。所以，对眼前的大鸣
大轰极为反感。当身边的同学们，或买或受，收藏有成抽屉像章时，我
只保留过一枚最小号的，佩戴在上衣口袋内。遇有外界盘查，翻开衣袋，聊表忠心。
后来，伟大领袖发出红卫兵要“到大江大河去，经风雨，见世面”的号召，“文革左孽”们更是将之落实为“革命大串联”。于是，长城内外，风起云涌，大江南北千万红卫兵倾巢而出，扒车的，步行的，把个全中国搅得天翻地覆。红卫兵们首选的目标是韶山。在当时的年轻人之中，鲜有没去过那红色“麦加”朝圣过的。
可我的孤傲基因又在作祟，由看不惯到不跟帮。说句不怕人抓小辫子的大实话，在当时及之后的几十年间，我往来赣湘逾百次。但，直到如今，还从没曾踏足过那块传奇的土地。
68年时兴的“三忠于，四无限”运动（注一），曾使全中国的男女老幼为之疯狂。城里乡间，家家户户，屋内户外领袖像章排队，“忠”字铺天盖地，“红宝书”不离手，“红歌”不离口。更为荒唐的是，会前课后，一日三餐，都得排队“早请示，晚汇报”，最后，勿论会还是不会，一律得扭腰摆臀，扬手顿足，大跳“忠”字舞。
每逢这个场合，就是我最遭罪的时候。我素无文艺细胞，不歌不舞。尤其痛恨言不由衷的矫揉造作。所以，总是想方设法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去饭堂用膳，我总是迟至工友们拖地打烊才光顾。开会、学习时，无法避让，也只好以简单的挥手顿足来代替夸张的舞姿。好在我“天生少艺”是世人共知的事实，大多数同学们都不曾介意。
曾有个别同学，将这一“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反映到工宣队里。恰好工宣队长也是“江西老表”，或许他对那些形式主义的“噱头”，也素怀歧见，他故作惊讶地说：“还有这事呀？不过，我知道他性格孤僻，不爱文艺。应该不会有别的问题。LXW素来忠厚怕事，我相信：再借给他十个胆，谅他也不敢不忠。”一句话，就把我包容过去了。
三．洪都的孤鹜
唐朝才子王勃曾对南昌故郡的秋色有过一句极致的描写，道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自此，那鄱湖景致遂成了千古一绝。不过，这诗句却让我读出了湖滨儿女常见的傲慢和孤高。一如不合群的晚鹜，他们素爱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最后，只落得与天边的落霞为伴，翱翔于蓝天碧水之间，自得其乐。
这也是对我在南昌的20年厮混，所作的绝妙写真。
自72年调入南昌飞机制造公司以来，至92年离开；我在该地打拼了整整20个年头。在前19年，无论是顶头上司，还是高层领导，我从没有有事没事凑向前，与他们搭过讪或套个近乎。更遑论厚颜备礼，登门拜访。所以，尽管在我司职过的单位里，业务上都广有建树；但无论是提薪晋级，还是入党提干，从没有任何惊喜莅临过我门前。能守住本分，都令我心满意足矣！
记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叶，国内兴起了一阵从知识分子中提干的旋风。我所在的车间技术室，连中专生都提拔光了，还轮不上我——这室里唯一的大学毕业生。对此，车间的工人师傅们都愤愤不平，纷纷来我跟前慰藉和不平。但，我自持清高，处之泰然，反过来安慰他们。
常言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亏得这一次极端的不公，才促使我发奋攻读外文，次年便考取了公费出国，留学英伦。
回国后，我被公司领导点名进入与“美国麦道公司”的谈判班子，编制挂在总工艺师室。
我又书呆子气十足，不屑于吹牛拍马的奸佞狎昵，没有吸收在车间的教训，听信朋友们的忠告，搬个彩电、冰箱（注二）什么的去顶头上司家拜访（据说，他曾流露，对此期望值还挺高）。结果，不止一次，我的名字从上报组织部的提干、入党名单中抹去。
1989年，国家恢复高级技术职称的评定，我又险些被他从上报航空部的破格提拔名单中“筛除”。幸好得益于我的30多万字的论文和数十项科研革新成果，在业界及公司高层中的影响，才在最后一刻得以保留。
归国6年来，我丝毫不理会一个个飞黄腾达的机会擦身而过，不介意一个个同事平步青云。依然心无旁骛，带领一班年轻朋友搞科研，编《英汉航空工艺词典》，先后几次获得部级科研2、3等奖。
自问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化费宝贵外汇送我出国的洪都领导和同仁；1992年春，我“大江歌罢掉头东”，含泪同他们说了声“拜拜”，就下海南奔了。……
一晃数十年，回想身前百事，虽则碌碌无为，默默无闻，但为自己在百变人生中，能守住自己的志尚和道德底线而欣慰。可以自豪地说：吾人此生，没有对不起自己良心，做下损害他人利益的过失，也没有做过一件令自己终生遗憾，夜半反思中心跳赧颜的错事。
窗外，噪声依旧，机车如流。
2014,12,10于上海浦东
注一：“三忠于，四无限”运动是林彪一伙推出的“崇毛”力作。“三忠于”指：“永远忠于毛主席”，“永远忠于毛泽东思想”，“永远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四无限”指对毛主席要：“无限忠诚”，“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主要形式为：佩像章，贴忠字，背语录，唱红歌，跳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类似于教徒的祈祷，列队背语录，唱跳）。
注二：当时，国内物资紧张，彩电、冰箱等高档消费品要凭票供应。出国归国人员，凭出国年限指标，可以在“出国人员服务部”用外汇买到上述进口的产品。所以，这成了未出国人员称羡的主要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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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