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师傅，麻烦你就在前面靠边停一下……”依旧是那不十分标准的普通话，只是本来就有点嘶哑的嗓音中似乎夹杂了些许的涩滞，在满满一车同事的默默注视下，他提起那个装着他的个人物品的背心袋，没再多说一个字甚至连个和大家道别的眼神都没有，就这样在我们每天下班都要路过的越秀北路的那个桥堍下了车，头也不回的沿着人行道踽踽独行而去……
　　
　　开车的张师傅一时间似乎也忘记了松开被踩得死死的刹车，并没有马上打方向起步，一车人依旧保持着静默，大家都伸长脖子透过正面那块大玻璃注视着渐行渐远的那个背影，依旧是那样的瘦小单薄，或许是知道大家都在背后目送着自己，要强的他依旧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在朝前走着……
　　
　　车子开动了，一车人仿佛这才回过神来——
　　“哎哎哎，小刘真的不做啦？”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不是说他女朋友在长沙的大超市做总经理助理吗？”
　　“怎么说也是大学生，怎么会上这样的当？”
　　
　　因为我和小刘是在一个办公室共事的，所以有不少问号是和或多或少的好奇以及疑惑一起抛向我的，想要从我这里打听到一些详情。然而，我却实在不忍心在他的背影尚未从我们的视野里完全消失之际，就把他的这段遭遇当闲聊磕牙的故事讲，尽管我知道的也只是个大概，更多的细节则是我自己的推测。因为我真的非常非常理解他同情他，所以那天的我异乎寻常地一言不发地保持着沉默……
　　
　　小刘，一个黑黑瘦瘦个子不高的江西小伙子，老家在九江乡下，家里应该是姐妹三人。大概是因为他姐姐在嘉兴成了家，对嘉兴有所了解，所以从一个二本的大学营销专业毕业后他就来到嘉兴找工作，后来应聘进入了我先前的那个工作单位，负责统计核算各车间的工时和工资，还附带一些领导临时指派的文秘工作。
　　
　　说实在的除了皮肤稍稍黑了些个子稍稍矮了些，他其实长得挺匀称的，五官轮廓也不错。只是他的肤色不像是通常的那种黝黑，看上去像是气色不佳总让人觉得有点不那么健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小时候家里经济比较拮据以至于在饮食方面的营养跟不上造成的身体底子不够好的缘故吧。
　　
　　一个半大不小的小伙子，来到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城市，拿着每个月两千不到的薪水，单位又位于远离嘉兴市区的一个工业开发区，业余生活的枯燥乏味还不是最烦人的，每当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只要一想到自己今后的人生之路该怎么一步步的走下去，就让他常常会陷入一种莫名的烦躁之中。尽管他几乎不敢面对到了他这个年龄再正常不过的谈婚论嫁，但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一年又一年增加上去的年龄却又让他难以回避……
　　
　　小刘开始注意收集各级团组织举办的带有相亲性质的年轻人聚会信息，只要有机会有时间就去参加这类活动。渐渐的小刘的手机开始热闹起来，不时会有他放下手头工作一个人到僻静地方接电话的情形出现。门卫室工友也就常常看见小刘所在的那个办公室的灯关得越来越晚了，他每晚都在和QQ上的女网友们聊天……
　　
　　那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清明假期，小刘提前几天就在办公室里吹风，说是要趁着假期去看望在江苏打工的父母。所以，到了放假的日子小刘就消失在了我们大家的视野里，大家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因为大家都以为他是去了江苏。
　　
　　然而，假期结束了，小刘却没有在该出现的时间出现在办公室里。部门经理也没太在意，因为小刘临走前曾经说过可能会请一两天假的。又过去了几天，小刘还是没有出现，甚至连电话都没一个，该他做的工作都拖了下来，这下办公室里渐渐开始有些议论了……
　　
　　部门经理开始试着拨打了他的手机，可怎么也打不通，不是处于关机状态就是始终没人接听。
　　
　　“怎么，你们的小刘还没回来啊？是不是去湖南了啊？”议论声招来了和我们有业务往来的其他单位的熟人，从他口中我们第一次听到了“湖南”。
　　“怎么会去湖南，他说得清清楚楚是去江苏看望父母的。”
　　“哎，你还别说，他走以前曾经去我们那里说起过他在湖南有个女朋友，对了，他那只手机的屏保就是他女朋友的照片，他还给我们办公室的人看了，长得还蛮漂亮的，真的……”
　　
　　这句话说得和他一个办公室的我们都面面相觑了，我们只知道他一直都在找女朋友，有女孩子照片在他的手机里而且还是在湖南的，在我们中间竟然没有一个人有所耳闻，这小子！
　　
　　“他还说他的女朋友的姐姐是长沙一家中外合资大卖场的总经理助理，因为在QQ上已经聊得很久了，彼此都很了解，说是那个姐姐看中的他，他要是愿意去湖南工作，那个姐姐就把在深圳打工的妹妹叫回来让他们交往……”
　　
　　“真的假的？”
　　
　　“还说真的要是决定留在那里，他女朋友的姐姐负责他三个月的基本生活开支，因为他会电脑又有驾驶证，还有个营销专业的学位，再加上文笔又不错，说那边的老板肯定会要他的。至于三个月以后就看他自己怎么混了……”
　　
　　莫不是真的去了湖南？因为生怕路上来回一个清明假期不够所以走以前就说可能要请一两天假？部门经理看着他那张办公桌上堆积着没人处理的活，又开始拨打他的手机。
　　
　　“哎哎哎，不要说话，有人接听了……”
　　
　　整个办公室就立马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盯着部门经理耳朵边的那只手机。
　　
　　“什么？小刘不在？你是谁？”
　　
　　部门经理没等对方说完，就边接听着电话边沿着走廊朝楼梯走去，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隔着全透明的玻璃间隔追随着他，不用说肯定是去二楼的老板办公室了。
　　
　　过了有好一阵，部门经理才回到了办公室。说是刚才接电话的确实是个女的，对方确认小刘是在湖南长沙，并且答应等小刘回来就让他给我们回电话。
　　
　　“这小子！真的是去找对象相亲去啦……”
　　
　　部门经理把我拉到一旁，轻声对我说：“老板说了，考虑到小刘有可能留在那边了，原先由他负责的那块工作让你先顶一阵，等事情有了眉目再做打算……”
　　
　　虽然同在一个办公室，他的这块几乎和我以往的日常工作毫不沾边的，又拖了这么些日子，再说又是关系到车间里每个班组的工时和工资的，我不由得有点迟疑……
　　
　　“你别担心，小刘就是真的不在这里做了，他也要回来办交接的，再说那个女的已经说了等小刘回来就让他打过来，有什么不清楚的到时候你就问问他好了……”
　　
　　想想也是，我就着手开始整理堆在他办公桌上的那些报表资料什么的，然后打开电脑找到他平时操作的那些表格文档开始琢磨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统计计算流程。
　　
　　谁知又是整整一个礼拜毫无音讯，小刘的那个号码又回到了原先要么关机要么无人接听的状态，眼看就快到发工资的日子了，财务科的人都为此来过几次了，生怕我这个半生不熟的会耽误全厂的工资发放。
　　
　　可能小刘心里也惦记着全厂发工资这件事，所以那天财务科的人刚走，我的手机就响了，我拿起来一听还真是他的声音，“小刘，你这家伙总算来电话了，你这么一走把我可给害了，让我临时顶你的位置。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在这边还有点事，暂时回不去……”
　　
　　“啊？你不会真的决定就留在那里了吧？这样吧，你留个座机号码给我，我要是碰到什么问题找你也方便些……”
　　
　　“我们在这里每天都要外出的要上街的，所以没有座机号码，有事还是打我手机好了……”
　　
　　“……”尽管电话那头的声音听上去好像蛮爽朗的，和以前几乎没有什么两样，但没有座机号码这个说法还是让我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就算是做外勤哪怕是从基层做起，也不用每天都在街上走啊，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同在那一天，凡是在这以前给小刘打过电话又没打通的同事，都先后接到了小刘的电话，所以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小刘自然而然的又成了大家议论的中心话题。都在那里说是交桃花运了，时来运转了等等等等，我却还在剖析这些蛛丝马迹后面可能发生的情况……
　　
　　“传销！”不知怎么的，我忽然就想到了这个。我甚至被自己的猜测给吓住了，以至于有点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太疑神疑鬼了，“电话要么关机，要么是别人接的，说了等他回来就来电话，却一拖就是一个礼拜。怎么看都不像小刘想要通过那貌似爽朗的语音告诉我们他真的是在那边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还有不错的女朋友了，真要是那样，按他的性格脾气早就该接二连三的打电话回来告知了，至少也该请个假什么的吧？不对！这里面肯定有隐情！”
　　
　　“绝对没你们以为的那么好，十有八九这小子是上了传销的贼船了……”
　　
　　我此言一出，把坐在我周围吃饭的同事们都给惊呆了，等我把这些蛛丝马迹给一一梳理了一遍，点头的人就渐渐占了大多数。
　　
　　“别说手机，就连身份证毕业证之类的都可能早就不在他手里了，你们想啊，那个女的不是说只要她和他们总经理打个招呼小刘就可以留在他们那里工作了吗，那么随便找个借口说办相关手续要复印留底什么的不就可以名正言顺轻而易举的拿走了么？至于手机那就更简单了，说你的手机是什么牌子的怎么好像功能挺多的啊，没准你就自己递过去给她了……”
　　
　　“再说，哪家超市什么工作会需要你一天到晚在街上走个不停的？又怎么会连个能联系到他的座机电话号码都没有的？之所以有时候关机有时候又没人接，难得有人接了又是旁人的声音，就是怕家里人会因为一直杳无音讯说不定会报警，他们又不知道给他打电话的到底是家里人还是单位的人……”
　　
　　“至于，最后小刘自己打回来的电话，很有可能是小刘和他们达成某种妥协以后的结果，实际情况是不是就像我猜测的这样，那只有等小刘回来自己讲给你们听了……”
　　
　　从那天开始起，小刘的手机不再那么难打了，虽然还是有或者关机或者没人接听的情况，但多少还是能够打通几个的，并且接电话的也是他自己，那个女声好像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借助小刘电话里的指点我总算是勉勉强强的赶在最后一刻交出了那个月的车间各班组工时统计和工资结算表，但在那些电话里小刘一直都没有提及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话题，这不能不让我们大家都在为他担着那份心……
　　
　　我已经不记得那是隔了多久以后的事情了，只记得那天上班走进办公室，我们的部门经理就悄悄的对我说：“小刘回来了，此刻正在楼上老板办公室里。”
　　“啊？”
　　“看来被你说着了，这小子还真是被骗去做传销了。他这是自己想办法凑齐了6800元以后才换来的自由身……”
　　
　　我们在这边正说着，楼道走廊里却一阵大呼小叫的闹腾开了，原来是小刘和老板谈好之后下楼来了。远远望去，人似乎显得更黑更瘦了，不过全身上下收拾得倒还蛮干净利落的，粗粗看去并没有那种遭遇挫折后的狼狈和消沉，只是那笑容明显的有些僵硬。
　　
　　“小刘，什么时候给我们吃喜糖啊？应该快了吧……”分管油漆车间的老吴不由分说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和他打着趣。
　　
　　闻听此言，我本能的朝背对着我们的小刘望去，没有应声接嘴的他，非常尴尬的咧了咧嘴，就把头转向了朝门的那一侧，隐隐可见眼角有慢慢渗出的泪水在闪着光……
　　
　　本该属于他的位置现在是我在坐着，因为不知道小刘今后的去向究竟如何，所以，难免让我觉得有几分尴尬，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让开，一时间我也就只能远远的看着小刘那微微有些发颤的背影，体会着他当时五味杂陈难以名状的复杂心情。说实在的，即使我能走过去，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我又能对他说些什么呢……
　　小刘这次回来还是想留下来的，但最后还是不得不选择了离开。或许是小刘瘦弱身躯里面残余的那点刚强的个性，或许是老板最后的处理方式实在有点太不近人情……
　　
　　小刘应该是对老板毫无保留全盘托出的述说了整个过程所有的细节，老板也同意让他继续留在这里做，但就是要走一个程序，要他对受老板委托专门处理此事的两个负责人事的部门经理说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并记录在案。这在小刘看来无疑是难以接受的，既然你老板已经知道整个过程了，还要走这个程序不能不让人有种受辱的感觉。还没来得及愈合的心灵创伤怎么经得起一把把盐的反复搓擦？毕竟不是一个刚刚跨出校门的毕业生，怎么说也在社会上待了有几年了，却会栽在“传销”的坑里，而且还是因为找女朋友的缘故被骗进去的，怎么说都是不那么光彩的。老板的年纪毕竟是属于父辈那一拨的，而且他是单位一把手，说了也就说了。但那两个管人事的部门经理本来就比他大不了多少，这种丢人的事知道的人多了难免就会成为一个公开的秘密成为自己难以承受的心理负担……
　　
　　小刘就这样离开了，打从那天他下车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不知他现在漂泊到了哪里？是不是已经成家？
　　但愿他现在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