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他们常年在游牧的沧桑中奔波，他们的马前足下，不无辛苦艰难。但他们却守持着人生意志的坚韧和生活信念的执著，他们的人文历史、文化积淀和文化景观，山一样厚重，河一样长远。

　　大家都呼他“和和”。自治州教育学会编印的高中乡土教材中，有一篇反映巴音布鲁克风光的散文《瑰丽多姿的天鹅湖》，作者就是他。我对他刮目相看了。和和对我说：“听说你想去巴音布鲁克看看，那不难啊，我找车子，咱们一起跑一趟吧。”夏日里，他就找了一辆可以跑山路的车子，亲自开着，我们真的成行了。
　　
　　行前和和买了米面蔬菜，说是给一位蒙古族牧民带的，那牧民叫再日格提，是他的朋友。到了再日格提的蒙古包里，我才明白，他所以带上米面蔬菜给他，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友情，还是因为要让我在再日格提那里住些日子，不能给再日格提增添负担。我自然感激他的周全，更感叹他的义气了。我没有给过和和一丝一毫的帮助，也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他却能够这样，怎不叫人感激感叹呢。我心里就有了一定得给他经济补偿的想法。他说：“土尔扈特人文化上的事情多呢，咱们一起走走草原，能够落下点儿笔墨，才是最重要的。”
　　
　　和和曾经在巴音布鲁克草原工作生活了十年，熟悉草原，熟悉土尔扈特人的生活。他给我讲的他的草原生活经历，打破了我看图片、听歌曲形成的“草原美”的单纯意念，知道了巴音布鲁克草原有“辽阔美丽、羊肥马壮”的一面，还有空寥寂寞、极为苦辛的一面。
　　
　　德尔比利金牧场的牦牛，多年近亲交配，品质退化，牧场从青海引进一批种牛，试图通过冷配，改良品种。和和在那里做协调十八天时间，每天上午工作三四个小时，下午、晚间没事了，就读随身携带的一本《史记》。开始，每天还能读一二十页，晚上在毡包里点蜡烛也看一阵。三四天以后，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每天忙过一阵就没有什么可做，他和两个技术员、一个炊事员也没有什么交流，不是站在草地上看远处的雪山，看雪山一侧的阴影，就是坐在水渠边看水里的石头，看冲着石头的水流。雪山就是那个永远固定的模样，水里的石头和漫石而过的水流，默默地没有任何变化。那是他第一次感受极度空旷、极度安静环境里的极度寂寞。他的感受是：谁受得了那样的寂寞，谁就堪称伟大。他想到牧民们常年在空旷、静寂的环境里生活、放牧，就明白了为什么毡包里来了远客，就宰羊捧酒，弹唱歌吟；即使是同一牧场的熟人，也要敬一杯两杯烧酒。也明白了他们的歌调为什么总是那么悠长、苍凉，悠长得仿佛接连着远山的渺茫。
　　
　　电视里演，镜头里拍，游记里写，巴音布鲁克草原都美得犹如仙境。天山草原风光美是够美，那只是外在的景致。如同广袤的沙漠，在摄影家拍摄的景观作品里，那明暗分明的沙丘沙山，图案一般的美丽沙纹，确实很美；但石油工人远离社会人群，在沙漠里搞物探、干钻井、运输钻探物资，要抵御生活的寂寞，还要在恶劣的自然环境里坚守。与沙海相比，巴音布鲁克草原堪称碧海，真正生存、生活在这里牧人，自然很珍重它夏日里独有的秀美，而他们的游牧生活里，更多的是同铁一样严酷自然的抗衡。
　　
　　那年八月，和和带着三个牧民和一名牧场监理，骑马到巴音郭楞河南岸的大山里，一处叫作赛亨陶海的牧场查寻。那里是巴音郭楞乡牧民的冬窝子草场，夏秋季节牧民不在那里放牧，可是外地的牧民却跨界在那里放羊。这等于是违规侵占，违规放牧。和和他们五人马背上驮着雨衣、帐篷和棉大衣，还有水和馕饼，翻山越沟，日行夜宿，查寻了三天，还没有找到地方。马不停蹄地在山野里辗转，虽有小息，也是为了给马一点吃草的时间。是盛暑季节，但山里的白天并不十分炎热，只是连续骑马，前摇后晃，腿裆里磨得厉害，几个人都颇感疲乏。大山里峰峦叠嶂，坡地上碧草茵茵，他们眼里却没有风景。甚至一处山壑里奇特的山崖，刀切壁立一般，方方正正地夹持着一条山溪，也没有观赏的兴致。最让他们吃苦的是夜晚。太阳一落，寒气骤然来袭，他们钻进帐篷，穿衣盖被，还觉透寒彻骨。天亮一看，被子上面结了白霜，帐篷外的草尖晶莹莹挂着冰渣儿。那位向导牧民，只穿毛衣，没有大衣，下巴缩进毛衣领口，冻得瑟瑟发抖。第三天傍晚，走到一条有流水坝子的山谷，水里尺把长的鱼儿稠得密密麻麻，下钩子一提一条，才美美地吃了一顿烤鱼。这顿烤鱼似乎是吉祥的预兆，第四天中午，他们终于看到一处草坡上有白色的毡包。处理了侵占事件，赶着赔偿的绵羊，第五天径直返回场部，几个人下马几乎都站不起来了。
　　
　　这当然是一次特殊的草场查寻。而牧民们年年从春牧场转到夏牧场，秋末时又转到冬窝子，赶着畜群，驮着家什，数十公里、上百公里翻山越岭，艰苦转场，其间路长道险，甚是艰难。这种艰难，草原之外的人能够亲历者甚少。到了巴音郭楞乡最西边的草原，那里距离进入奎克乌苏石林的山口已经不远。我很想走一走山里头牧民和他们的畜群年年行走的山道，和和却劝阻说：“不行，没有向导，没有马匹，那根本不行。”他走过那里的转场山道，知道那里的险要，也知道要去那里，必得有可靠的保障。随后，他就给我讲了那里的山情水势。
　　
　　巴音布鲁克草原以西，莽莽群山怀抱里的一处处山沟，就是许多牧民的冬牧场。那里，夏秋季节，青草萋萋，没有放牧，茂盛的山地牧草，就是畜群过冬的食粮了。冬牧场也叫冬窝子，向阳的山沟里背风雪薄，气候较暖，适宜畜群过冬。秋末和开春进出冬牧场，牧民们赶着畜群，必须经过山势险峻的奎克乌苏沟和苏力间沟。两道沟崖上的山道，除了畜群过往，几乎无人行走，牧民称之为牧道。早先的牧道是羊蹄子自然趟出来的，远远看去，密密麻麻贴在凸凹不平的坡面，像网在陡坡上的羊肠子。分散开来的羊们坎坎坷坷攀登上去，皆小心翼翼，走几下，看一下，再走再看，不敢贸然前行。上边羊蹄子碰落的碎石块，不时打在下面行走的羊背上。牧人领着羊群攀援，也格外小心，看准了下脚的地方才敢迈步，生怕脚下打滑。后来，最难走的地方，人工开了牧道，奎克乌苏沟将近一百公里，苏力间沟也有三十公里，但开了牧道的地方，路窄得仅容一人贴石壁而过。在陡峭的山壁上，人工牧道忽有忽无，缠来绕去，走在上面，头顶、脚下都是危崖，看山下的水流，是一条细线，真是令人胆寒。危险路段常常发生不测，对牧民的生命财产威胁极大。多处人工牧道，经过沟底和峡谷，有的地方水势急喘，有的又积水成潭，都不可逾越，须得绕行。牛马块头大，身子宽，行走牧道很容易出事，不得不绕到更远的地方，翻越连绵大山，耗费数天时间。乡里花费几十万元，对两线牧道上特别狭窄、特别危险的路段，通过爆破，加宽路面，解除危崖，但仍有许多危险难走的路。
　　
　　我随和和在再日格提的毡房里、牧场上逗留了一段时间，又在哈尔萨拉村村部拜访了几位牧民，看到、听到了许多事情，无不让我生出某些心灵的颤动。很早以前，一个做盐巴生意的维吾尔商人，用五公斤盐换一只羊的交易，从巴音布鲁克蒙古牧民手里换了一百多只羊。不料当地发生战事，他赶不回羊只，就托给一位土尔扈特牧人管养。几年后战事结束，他重回草原做生意。替他管羊的土尔扈特牧人告诉他，羊群已繁殖到五百多只。为了报答，他提出与牧人平分羊群，而牧人只要了当初约定的那一份报酬。这个故事典型地反映了土尔扈特人诚实守信，善良无私，不欺不诈的品性。哈尔萨拉村村部——实际上是四面都是草场的几间砖砌平房，为来客烧水做饭的皮肤黝黑、有点瘦俏的妇女，看上去年近五十，一问才三十七龄，生人面前拘谨得不敢抬眼。年轻的村长告诉我，她连几十公里外的巴音布鲁克镇都没有去过，不用说更远的县城、州府了。草原上像这样上了些年纪的人为数不少。牧民因草原地域的辽阔辽远，生活和交往范围不无天然的隔阻和相对的封闭。
　　
　　与和和的巴音布鲁克草原之行，我像蜜蜂采花一样，还获得了更多令我感到郁郁馨香的“草原文化”营养。在牧民的毡包里，我看到布壁上悬挂有两边缀着经幡的释迦摩尼画像，供台上置放着第五世噶玛丹真活佛的相框，相框前还有点燃着的两枚酥油灯、作为神膳的七小盘米粒儿，还有经文磁带、彩绳、草茎等。那彩绳是开光纪念物，草茎是祈愿草场繁茂、牲畜丰产的寄托。这是他们生活中的宗教。我领教土尔扈特老人对英雄史诗《江格尔》中勇士斗敌故事的述说，聆听土尔扈特男女伴着马头琴的长短调歌吟，倾听土尔扈特人迷人的婚嫁介绍和神圣的丧葬过程的描述。这是他们特具的人生风俗。而每走一地，和和则向我讲述他作为县里的文学作者，参加民间故事和民间传说的收集，在哪块草地的毡包，哪个山口的砖房，拜访哪一位土尔扈特老人。我静听和和讲述的草原老虎与健壮儿马在雪地搏斗的传奇，深山河湾水流下脸盆大小的金块将阳光亮亮地反照在山崖石壁，诱惑人们想尽办法捞取而不得的故事，还有一位叫做加普的猎人，为实现巴音盛可汗王的愿望，苦练射击本领，猎获一只大鹿时，子弹从右眼打进从左眼穿出而不伤皮毛、不伤鹿角的传说。和和讲给我听的民间故事、民间传说，情节曲折，细节奇异，恍若小说描写一样动人。这是他们民间文化的丰富蕴藏。
　　
　　对于天山深处的巴音布鲁克草原，此行之前我是倾心于对其自然风景的向往、赞美而欣然应诺和和的提议的。刚刚融身她的怀抱，那一眼望不透的碧绿，山巅上如云似银的雪景，曲饶的开都河畔一处处觅食青草的畜群，都让我一饱眼福，觉得真是远旅中的一重异样的享受。以至于到了后来，我才感知了她与山外绚丽多彩的现代生活的反差。山外的城乡生活有诸多丰沛优裕、便捷便利的时代精彩，而草原牧人能够享有的不多，甚至因为地缘的关系无缘拥有。他们常年在游牧的沧桑中奔波，他们的马前足下，不无辛苦艰难。但他们却守持着人生意志的坚韧和生活信念的执著，他们的人文历史、文化积淀和文化景观，山一样厚重，河一样长远。
　　
　　此行天山草原，我的见闻，我的所得，当然十分有限。即使如此，我对草原的自然生态和畜产生态，草原人的文化生态和心灵生态，都有了深一层的感受与认知。巴音布鲁克草原是高海拔的地域，而以草原为本的土尔扈特人，自有他们的精神海拔。我明白了和和说过的“土尔扈特人文化上的事情多呢”那句话的含义。和和与我同行草原，他对草原生活的深情，他的草原文化情结，都让我深深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