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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这片旷野，历史的讯息扑面而来。汉代古安成遗址就摆在那儿，呈长方形，南北长七百三十米，东西宽五百五十米，总面积四十多万平方米。城址高出周围平原土地近两米高，轮廓清晰可辨，远远望去宛若戏班搭起的巨型戏台。只是戏台的帷幕早已撤下，演员已经散场。四面的护城河早已填平，到处散落着秦砖汉瓦的碎片，它们静静地躺在荒草野蒿的怀抱里，寒来暑往，沐雨听风，一晃两千年。它们是古城忠实的守护者，即使化作泥土，依然不离不弃，因为它们属于这片深情的土地。碎片是有生命的，我能够感觉得到它们散发出的那份坚定、执着和凄凉。遗址上的阳光依旧灿烂如前，麦苗郁郁葱葱，像一个铺开的绿色毡毯，微风袭来，绿波不兴。在遗址的西面，是“太陵”，据说八十年代省文物局曾耗时几个月进行过抢救性发掘，出土过不少文物。老乡说，这里原来是故城寺庙，如今建有一座小学校。我静静地走过去，“呀呀”的读书声此起彼伏，在城址的上空回旋荡漾。我没有诗人的才情与敏感，面对这块土地只能去倾听祖先的脚步和生命的气势。
两千年，太久太久，经历了多少代人世的纷争。两千年，如此短暂，一觉醒来，即赶上了古人的脚程。
此刻，电影《神话》里一幕幕富丽堂皇、激情跌宕、生离死别的场景隐约在眼前的遗址上浮现。时而展示鳞次栉比的琼楼玉宇，时而涌动着摩肩接踵的人群，时而走出穿着考究的优雅儒者鞠躬行礼，时而推杯换盏彻夜笙歌。突然，刀光剑影打破了天地的宁静，冲杀喊叫声不绝于耳，多少年的恩怨情仇再一次纠结。我一时无法分辨现实与历史的距离，懵懵懂懂中跟着时间的脚步走入历史的河流。荣誉的坚守，责任的期盼，铮铮的誓言，深情的回眸，让人荡气回肠，唏嘘感叹。
二
公元前二0六年，平定天下的汉高祖刘邦为笼络人心，巩固封建统治，封贵族周平王二十一世孙姬仁为汝坟侯。其封地即在今天的汝南、正阳以及平舆南部一带，其侯府就建在老汝河故道旁距离正阳县寒冻镇西北一公里处的故城寺村。
姬仁，即《汉书》和《史记》中记载的周仁。周仁原来是一名医术高明的医生，治好过高祖皇帝和许多大将的伤病。他衣着朴素，为人深沉稳重，从不泄露他人秘密，因此颇受皇帝喜爱，被留在皇宫视为亲信。得宠之后的周仁并未趾高气扬，飞扬跋扈，而始终保持低调。皇帝和后宫妃子在一起嬉戏，周仁常在一旁默然肃立，不说一句话。当皇帝问及大臣的缺点和短处时，他也常说“皇帝自己可以观察到”，虽知别人缺点，从不在皇帝面前诋毁别人。皇帝给他赏赐，他常推让，不敢接受。诸侯群臣的贿赂他也千方百计给予婉言谢绝。论及这位周仁家族的历史，可谓是地地道道的名门望族。往上溯源，其先祖是周平王，其祖父是战国时的汝坟侯邕，其父叫秀。
为表彰周仁的功德，高祖皇帝复封其为汝坟侯，以继承周嗣，赐号正公。由于在秦汉战争中，原汝坟侯城址（现汝南一带）被秦军毁坏严重，故汉高祖刘邦颁布圣旨，在距离原址七十多里的汝水岸边建立安成。安成亦成为中国周姓主要的发源地。
北魏时期的郦道元在著名地理学专注《水经注》中将汝水（汝河）单独成章，浓墨重彩，可见汝水在华夏文明进程中的作用与地位。在谈到汝河流向时说“汝水又东南，经平舆县南，安成县故城北”。《水经注》之所以著名是因为能够“因水以证地，即地以存古”，这就给安成的具体位置定了位。民国二十五年（公元1936年）《重修正阳县志.地理志》中关于汝河也有着明确的记载：汝水“流经汝南县东南七十五里，入正阳北境高台店，东流经寒冻镇东北两门，直下新、息、霍、固界点，会于淮”。相隔千年的不同文献竟能相互印证，安成的地理位置在此应该是确切的。
周平王何许人也？熟悉中国历史的人都知道，周平王即姬宜臼，是东周时期（公元前770年-公元前476年）的第一位君主。他的继位可以说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走向。姬宜臼是申后所生，是周幽王姬宫睲的长子，幽王起初将其立为太子。后来，幽王宠幸妃子褒姒，于公元前774年，废嫡立庶，废黜申后及姬宜臼的太子之位，改立褒姒为太后，以姬伯服为太子。申后的父亲申侯大为愤怒，联合曾国、西夷犬戎进攻周朝的都城镐京（西安），众诸侯共同拥立姬宜臼继位。然而，一个靠外力赢得的政权是没有掌控力的，平王虽然建立了政权，但贵族之间的豪斗和战争让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周朝国势衰败，民怨沸腾，从此一蹶不振，国家陷入了诸侯割据的时代，东周也成为春秋历史时期的开端。
从公元前770年东周开始到公元前202年刘邦建立西汉政权，历时只有短短五百多年，其间却经历了春秋、战国和大秦帝国，没有人能够确切地说出华夏大地上发生过多少次战争，有多少次家园被毁，有多少生灵遭涂炭。从国家衰亡到丢失侯爵，对周平王嫡传子孙而言，心里恐怕有着更深切的痛楚吧。被汉高祖皇帝复封汝坟侯居住在安成，对那个曾经有着无上荣光的姬姓家族是个莫大的慰藉，数百年的漂泊终于有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封地和家园，虽然与当年祖先的基业相去甚远。
然而，他们的内心并不平静，他们仔细梳理着这五百多年华夏大地经历的风风雨雨……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这段历史只是流光一闪，却在人类的思想文明史上留下了及其辉煌的成就，一举奠定了中华文明发展的根基，儒、道、法、兵、墨等“诸子百家”像一道道智慧的闪电，划过漫漫夜空，影响着后世文明的路程。
我无法了解他们思索的结果。我仿佛看到了那么一群人，聚集在安成点将台的广场，望西都，意踌躇，他们掩面而泣，双手伏地集体跪拜，他们的血脉和灵魂是属于大周的，“周”是难以割舍的情缘。他们改姬姓周，“周”便成为他们世代相传的姓氏，开始了绵延两千多年的繁衍和兴盛。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每听到有人吟诵《爱莲说》的时候，我就想到了那位高雅脱俗的大儒、宋代理学的开山鼻祖。他就是汝南安成周姓的后裔，皇帝御赐名号“汝南伯”的周敦颐。汝南周姓一度成为周姓中声望最高的望族。世事的沧桑没有让发源于安成的周姓在世俗中黯淡，除了周敦颐之外，还有众多彪炳史册的著名人物。三国时吴之名将，火烧赤壁，打败曹军的周瑜、唐代“四大人物画家”的周昉、开南宋格律派之先河的著名词人周邦彦……有文献记载的汝南周姓历史人物达二百多人，令人惊叹不已。
文化界一位朋友曾历时三载对鲁迅（周树人）、周恩来的祖籍地专门做过深入考证，确认二人的祖籍地均在安成，并在杂志上发表文章，被几十家媒体转载，引起过不小的轰动。这种考证或许不是最终结论，会存在诸多争议。然而，历史的扑朔迷离有谁能够真正说得清楚？如果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去追寻历史的真相，去思考自身的存在，何尝不是一种文明的动力？也许思考与探寻会走弯路，甚至可能误入歧途。但对于文明的创造与挖掘，从来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它需要灵魂的付出和参与。
三
先说文物。在寻访安成遗址前，听许多人讲过，方圆几十公里以内出土过数量不菲的文物，有汉代的铜印、青铜剑、陶器、古币等，还有带花纹的古砖和南北朝时期的铜佛。在安成遗址以西十几公里的付寨闰楼，有着数不清的汉墓群，墓葬中有大量的陪葬品，经常有盗墓贼在此出没，挖出过不少一、二级国家级文物。从这些陪葬品中，我们大致可以明白，多少名门望族多么钟情于这片土地，他们渴望着生前富贵，死后显赫。
据对中国历史有着深入研究的文化学者、汝南文化馆许齐平先生考证，受封此地的历史人物有：汉武帝元光六年所封的安成侯刘苍，传二世；建始元年（公元前32年）所封的安成共侯王莽的儿子王崇；东汉建武元年（公元25年）所封的安成侯姚期，食邑五千户；建初七年（公元82年）所封的安成侯窦勋；汉献帝时期所封的豫州牧“皇叔”刘备，此时安成已成为豫州治地；隋开皇十六年（公元596年）所封的安成王杨筠等。
写到这里，也就到了决定安成命运的时刻。
杨筠是隋朝前太子杨勇的小儿子，他的兴衰荣辱注定与太子联系在一起。在春节将至时，生性奢侈、好色的太子杨勇命有司召集地方牧守和朝中百官以“法服设乐”的方式到东宫接受朝贺。言下之意是尊崇儒家，以皇帝的衣冠礼仪向先王觐见。这注定为自己的覆亡埋下了伏笔。疑心太重的隋文帝杨坚切身感到皇权的岌岌可危，他不愿过早地让人把自己的蛋糕拿去，他太珍惜手中的权力，此事让文帝从此对其恩宠和信任减损大半。父亲不了解儿子，太子亦不了解文帝。太子过于奢侈，过于率性，广交大臣，日夜笙歌，让文帝以为“朽木不可雕也”，一个无德的皇帝怎能担起大隋的江山社稷！文帝违背了“立嫡以长，次不当立”的先贤教诲与宗法，毅然废黜了杨勇的太子之位，立杨广为太子。四年后，一个真正无德的暴君露出了狰狞的面容，弑父杀兄，夺取皇位。一生节俭勤政，颇有作为的一代明君，就此撒手人寰，空留嗟叹。人寿四年（公元604年）隋炀帝即位，随即收回杨筠的安成王位，将其一家数百口悉数迁往北方岭外。他满肚子委屈，太想替父亲、替自己鸣冤，但有谁肯听？和众多官员一样，昨日人上人，今日阶下囚，他是王室斗争的牺牲品，他只是一个生理性的存在，在权力面前，没有理性和仁慈。月高风急，白雪皑皑，举步维艰，生于帝王之家的杨筠何尝受过如此之苦？他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前路漫漫，何处是家？绝望的杨筠只能面对长河落日排遣无比的惆怅和愤懑。杨广还不放心，暗中派人将杨筠毒死。之后，将其封地安成废入汝阳（今汝南）管辖，安成从此失去了千年的尊崇，犹如废黜的太子，整日只能以泪洗面，悄无声息地从权力的顶峰上跌落，直至消失。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植的诗句总让人难以释怀。当年周幽王的“废嫡立庶”，招致了西周的灭亡，隋文帝的“废嫡立幼”，注定了一个短命的王朝。安成，这座历经八百一十一年的古城把两个互不相干的历史事件串联在一起，它像一条横亘时空的斑斓彩虹，一头连着专制皇权，一头连着黎民的期盼，太多的历史元素在此汇聚，构成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巧合。
四
自古有“得中原者得天下”之说，中原腹地优越的地理环境创造了辉煌灿烂的文明，也饱受了无数次血雨腥风。安成的兴亡注定与中原王朝的兴衰联系在一起。地处沃野平原、汝水之滨的安成治地，历来是膏腴富庶的农耕文明的发祥地。在仁政与暴政的统治之下，它历经文明繁华，饱受战火洗礼，时而茁壮健硕，时而伤痕累累，无数次的外族入侵、天灾人祸，但它依然屹立不倒。然而，它最终难以逃脱历史的宿命。宋元以后，社会动荡加剧，在数不清的冲突和战乱中，安成由当初的车水马龙，莺歌燕舞，亭台楼阁，逐渐凋零，归于沉寂。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历史一再演绎着苦涩与辛酸的悲歌。它的子民都到哪里去了？提到这个问题，我猛地一颤，一丝冰冷略过心头。人们面临的问题不是文明，不是政治，而是生存和食物。在汝水的滋润下，他们辛勤耕耘，生生不息，他们认为河水和土地是大自然的馈赠。当这里的一切被残酷的世事掠走的时候，人们只能远走他乡，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于是，周姓和其他百姓一样，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离开故土安成，开始了四散奔逃、颠沛流离的游子生活，希望能尽快找到下一个落脚点。
流转三千里，悲啼百万行。庭前紫荆树，何日再芬芳。（窦蒙）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白居易）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
……
小时候，经常听到操南方口音的人到中原家乡做些小生意，他们走村串户，“磨剪子，矼菜刀”的吆喝声和着�留恋拇堆淘�乡村游走。调皮的小孩子跟在后面，煞有其事地模仿着南方人的强调，引来大人们欢快的笑声。如今，原先做小买卖的有不少已扎根家乡县城，成为当地响当当的人物。我猜想，这些南方人中一定有古安成人的后裔，他们循着祖先的脚步而来，他们的血管里流淌有安成的血脉，一个两千年的期盼让流落异乡的灵魂重回故土。迁徙，保留活着的希望和家族的根脉，未尝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尽管这种选择极其悲情，极其艰难。迁徙，使民族的步履更加坚定，也使精神获得了涅槃与重生。
作为一座古城，安成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作为故土，它早已融入民族的魂魄。临别遗址，朋友和我一前一后从荒草中各拾得一块几乎无损的青黑色古砖，奇的是两砖“一阴一阳”，阴砖有光滑的凹槽，阳砖有明显的凸起，扣在一起完全吻合，竟然形成了一个整体。我悟不透奥妙，或许其中蕴涵着某种历史的神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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