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宋词人辛弃疾有名句：“郁孤台下清江水。”小城就在清江南面，有两座跨江大桥通往对岸，一座走汽车，一座走火车。江心有洲，上游的叫誉家洲，下游的叫张家洲，刚好将双桥夹在中间。洲上树木茂密，居住有人家，从前有古渡往来洲上，如今已荒废。站在小城这头眺望江北，对岸是辽阔田野，有成片的白杨林，掩映着青瓦人家。那江边滩涂上长满丰茂水草，生机盎然。天气晴好时可过江去，滩涂上有许多水牛在吃草，成群的白鹭围着牛背翔集翻飞，真是一道美丽和谐的风景。
　　沿江边修筑有防洪堤，高大坚固，形同天然的城墙。堤上每隔一段距离，建有凉亭一座，方便游人观景、歇脚。誉家洲下游一公里处，是小城的古码头，背后有座城楼，名“望津楼”。城楼旁边有高台，叫“清江台”。码头很大，石级一直铺到江水边。附近的居民常常提着大桶衣物在此浣洗。傍晚是码头最热闹的时候，人们吃过晚饭，都喜欢到码头来纳凉。坐在石级上吹着江风，欣赏日落黄昏美丽景象。
　　那江边有大片的绿柳，枝条柔软细长，随江风摇曳身姿，像大团的绿云来回翻滚。还有零星散布的苦楝树，树干粗大，枝叶繁茂，每年初夏时节，盛开着淡紫色的花。
　　
　　二
　　据官方公布的数字，小城有六十万人口。这六十万，实际是全市的户口，真正常住在城中的居民，不过十余万人。全城就一条主干道，人流量最密集的地方是个圆环路口，五条马路在此交汇，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大”字。奇怪的是，这圆环处居然不设红绿灯，每天清晨和傍晚，便有交警把守五个路口指挥交通。小城骑电动摩托车的人极多，对交警熟视无睹，照样抢道或逆行。交警也只关注汽车，对电动摩托从不拦截，混乱之中一切仿佛又秩序井然。
　　城中外来人口以湖南人居多，他们来这里多半是为了做生意。饭馆、旅店、杂货、粮油、服装、运输……渗透了各行各业。街上到处可见打着湖南特色为噱头的广告招牌。很多人已在这里娶妻生子，安居乐业。在饮食方面，小城已找不出自己的特色，许多饭店都打着湘菜旗号。然而水土变化，用当地所产食材做成的菜肴，与真正的湖南味道有明显偏差。即使如此，却能从遍布小城的湘记字号中，见识到湖南人在这里的影响力。
　　城市不大，交通却十分便利。公交系统发达，线路覆盖全城，并且全部实行自动化售票，上车一元。不过车辆皆老旧，没有空调，车内卫生有点让人不敢恭维。花一元钱，就能任由汽车载着你逛完整个城市，还是划算的。发往下面乡镇及周边城市的班车也不少，票价相较大城市有很大实惠。小城还有多条铁路线，穿插于城区内，与公路形成交叉。遇有火车通行，道口处栅栏关闭，两边的公路上便会排起一串汽车长龙。这样的情景，每天要在小城上演数次。
　　全城只有一家书店，私人开的，位置在圆环旁边，转过路口就是高级中学。店面空间狭小，光线阴暗。售卖的基本上是初高中教材，仅进门处放有少量的文史、自然科学类书籍，印刷粗糙，一看就是盗版。尤令人称奇的是，大部分书籍都用薄膜密封着，书架上贴着张白纸，歪歪扭扭写有几个大字：“非买勿看，拆封即视为购买。”六十万人口与一家私人书店，境况令人感叹。
　　共和西路的小香港街是小城最繁华的商业中心。每天下午三点钟后，逛街的人像流水一样汇聚于此。在别的城市，逛街基本上是女人们的专利。这里则不同，很多女子后面都有男人跟随。女人挑选商品时，男人就安静坐在旁边等候。选到中意的，女人会请教男人的意见。若男人摇头说不好或贵了，女人便不敢吭声，默然走出店门。这个细节，反映出小城男性的地位强势。
　　小城的夜来得比其它地方早。到晚上十点钟后，店铺开始打烊，除了主街，灯火皆已熄灭，马路上车辆稀少，行人寥寥。城市格外安静，关上门窗睡觉，几乎听不到什么声响，睁开眼来已是天明。
　　
　　三
　　明清时期，小城是本省的四大名镇之一。商业之繁荣，城市之繁华，全国有名。以经营药材为特色，从小城走出去的药商遍及全国。翻读本地史籍，想象几百年前，城中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药材铺，堆满各种药草，弥漫着草木的清香，那是在别处见不到的独特风景。
　　老城区就在码头后面，如今除了几条旧街巷外，大片的传统建筑已被拆毁殆尽。从竖立在公路边的一块巨幅规划宣传图得知，之所以拆除这片历史街区，是因为政府要在原地复建一个全新的“仿古街区”，打造往昔的繁荣景象，展现这座城市丰厚的历史底蕴，提升城市品位。以规划图招牌为起点，一圈围墙围住了已拆除的街区，曾经的旧城变成一个大型工地。新的建筑还未立起来，空地上到处残砖破瓦，荒草丛生。在规划宣传牌上，印有一张老城被拆除前拍摄的图片：街道纵横交错，高墙大院一座挨一座，青砖灰瓦，府第深深，极富江南古镇韵味。看那规模，与国内现存的许多古城相比毫不逊色。
　　仅存的几条旧街巷都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让人从地名中就可想象它背后深藏着的陈年往事。井栏巷，从前肯定有古井；朱紫巷，可能是高官富商居所；封溪街，当年清澈溪流今已不在；院前街，这里曾经耸立的究竟是书院、戏院，还是私家园林？已显破败的宅院和明媚如花的地名相搭配在一起，更映衬出每条街巷的古老和沧桑。
　　黄昏，老街荡漾着浓郁的人情味。夕阳余晖从玻璃花窗反照下来，给石板路面镀上一层金黄光影。母鸡拖儿带女在墙角下刨食。鸭子像接受检阅似的，摇摆着肥硕的身子在巷子里穿来穿去。狗趴在门边一动不动，孩子们成群结队一阵风般冲过，边走边俯下身子拍拍狗的脑袋。大人们各自搬出一把椅子，坐在自家门前聊天，手里悠闲摇着蒲扇。虚掩的木门内，隐约传出清脆柔婉的唱腔，不甚清晰，从曲调中可分辨出是本地流传的茶灯戏。
　　外面世界翻天覆地的变化，仿佛都与这老街无关。这画面，让人窥见小城那种古老生活最后的影子。
　　
　　四
　　东门街，约两百米长，是保留最好的石板街。一边是校园的围墙，一边是人家的宅院。围墙那头有一排法国梧桐，绿荫越过高墙将长街遮得严实。走在街上，会想起那句古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便觉得这巷弄深处，掩藏有许多故事。
　　小城的大街小巷种有许多香樟树，枝干细小，树齡尚幼，全是新栽没有几年。在一些不引人注意的僻静角落，却有高大的老槐和泡桐树，想来曾是城中惯见的树木。遥想很多年以前，四月艳阳天，泡桐树上缀满一簇簇粉紫色的花束，流光溢彩。五月入夏时节，翠绿的槐树枝上绽开一串串雪白的花苞，浓郁花香渗透全城。那情景多么美好。
　　往南去城二三里，有许多荷田。藕花开过，莲子成熟，每天便有乡下来的农人挑着莲蓬沿街叫卖，花上十元钱可买好多个。剥开来粒粒饱满，散发清香，吃在嘴里鲜嫩甘甜，回味悠长。“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想象其中诗情画意，不禁悠然神往。
　　千百年来，多情都有谁，甘用一生风月，守候这座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