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星光依旧灿烂,蛙鸣的声音却时断时续,不是它们唱得不够卖力,而是不绝于耳的汽车喇叭声扰了歌手们的局。凌晨时分,蓝色的帐篷忽然变得透亮起来,我急忙睁开眼,停放帐篷外侧的自行车却忽然天马行空般地游动起来,在我的帐篷上留下诡异的光影。我拉开了帐篷的门,一辆苏B牌照的小汽车在屋子南边靠田埂的一侧停了下来,原来是容我宿营的主人家儿子从无锡回来了,大概是由于交通拥堵的原因,反而落在了我的后头。在迷迷糊糊之中,我听到了公鸡打鸣的声音,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反正我听到了。 天大亮的时候,帐篷外奏起了锅碗瓢盆交响曲,我赶紧起了床,迅速地收拾好行装,再次踏上北上济南的征程。查看地图得知,此处距离高邮市区只有30公里左右,干脆骑行至城区,找一处传统的早茶店,来一份溢脂流香的双黄蛋,洁白如雪的三丁包,滋味清纯的烫干丝,回味悠长的盐水鹅,再叫上一壶运河水泡的绿杨春,听上一曲春风十里的《扬州慢》,便满足了这逢春探春的闲情。然而,急于赶路的骑行必然无缘享受如此精致的慢生活。 邵伯古镇的早点店前,身材瘦削的店主正熟练地搬弄着那一摞摞竹制的笼屉。 “老板,来一笼素包!”我边停车边说着。 “没有,没有。”店主头也不回地拒绝了我。 “那有粥吗?”我有些不甘心。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只顾忙着手里的活,对于我的问话显得有些不耐烦。 “大哥,你别走。”我有些失望,正准备推车离开,却听到了一声亲切的呼唤。 “爸,人家是骑行的,到我们店里就是缘分,你一定要给人家弄吃的!”招呼我的原来是店主的儿子。 “今天的包子都被做寿的人家订走了,况且都是肉的呢,没有素的哦,对不住,对不住!”店主歉意地说。 “那也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赶路!”“少东家”斩钉截铁地说。 “弄份鸡蛋面怎么样?”他扭过头笑盈盈地对我说: “好的呢,就是给你们添麻烦了。”他的热情令我十分感动。 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一份真挚入骨的深情,霓衣风马再前行,这洒满金色的空气里似乎也激荡着快乐的“多巴胺”。 骑出邵伯镇不远,随即进入了“江左名区、广陵首邑”——高邮市。高邮为江苏省历史文化名城,秦统一六国后即在此筑高台,设邮亭,是全国唯一以“邮”命名的城市。高邮是宋词婉约派代表人物秦观(字少游)的家乡,“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一首《鹊桥仙》抚慰了多少痴男怨女的离愁别恨。其词婉约,其人儒雅,秦观晚年游广西藤县光华亭,口渴想要喝水,人送水至近前,秦公却含笑而逝,其墓后迁葬于无锡惠山的二茅峰,我曾数游惠山,也曾见有秦观墓之示向牌,却从未寻访,今日却不意游历公之故乡,也算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缘分吧! 相对于秦观,另一位高邮文化名人却更广为人知,这就是有着“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之称的汪曾祺。汪先生是中国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乡出生的汪曾祺,其文娓娓道来,如倾如诉,像云中之雨,犹杯中之茶,如溪流入海,似浪起微澜,始终氤氲着一脉灵秀的水气。命运多舛的他却“像水一样活着,淡到极致却成为一种浓烈。”这和弘一法师“咸有咸的味道,淡有淡的味道。”之语如出一辙,都蕴藏着饱经风霜后的从容与淡定。 穿过高邮市区,直达城西的里运河畔,这条引淮入江的里运河与高邮湖相依相偎,骑行于十来米高的河堤之上,西北方向吹来的风越过宽阔的湖面,变得越来越凌厉,骑行也更加困难起来,而屁股早已被磨烂,每从坐垫上抬起,便会产生撕裂般的疼痛,但不经风历雨,不出血流汗,又怎能浇灌出坚毅的梦想,这点痛实在是算不了什么。 就这样顶着风一路向北骑行,界首大桥北侧路段正在维修,我不得不从大堤东侧的村庄绕行。此时,距离宝应县城只有30多公里的路程,想起战友赵飞的家就在宝应,于是,我给他打去了电话。原本由于骑行时间所限,我一般不联络路过城市的熟人,但战友之间的情谊又非比寻常,既然有缘路过,又岂能不见?得知我途经宝应,他十分激动,竟提前一个多小时就守候在我的必经之路上。 下午一点一刻,在国道靠近宝应县城的红绿灯处,我看见了我的战友。他也老远就瞅见了我,却不敢相认,直愣愣地呆立在路旁,我冲着他挥了挥手,他隔着马路大喊起来:“殷桥,真的是你啊!”随即又要冲过马路来,我一边回应着他,一边用手指了指亮着的红灯,他又搓着手退了回去。 绿灯亮起的一刹那,我迅速地骑到马路对面,还没来得及下车,他就冲上来给我一个拥抱。我们找了最近的一处小酒馆用餐,显然,我的到来让他既兴奋又意外,他主动地向好奇的店家介绍起来:“这是我的战友,骑车路过宝应的,刻意留下来看看我这个老战友。”从他的言谈之间,从那张灿烂的笑脸上,我读懂了他的幸福。 我们在暮春里匆匆相逢,又要在暮春里黯然别离,当我跨上车的那一刻,我看见了他的眼里闪烁着泪光,“不知道下次见面又会是什么时候?”他的话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喃喃自语。我们都知道,说“再见”容易,再见面却并非易事。 离开宝应后,沿着233国道继续向北骑行,在泾河镇附近转入237省道。下午四点三十五分经过苏北灌溉总渠后不久,就进入了淮安主城区。处于中国地理南北分界线的淮安,是一代伟人周恩来总理的桑梓,同时也诞生过大军事家韩信、巾帼英雄梁红玉、《西游记》作者吴承恩、民族英雄关天培、《老残游记》作者刘鹗。 这里既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文楼汤包,平桥豆腐,软兜长鱼,钦工肉圆,似乎每一处茶楼酒肆里都飘散出经典的淮扬菜味道,尽管味蕾的深处始终保留着淡雅的记忆,但作为流浪的行者,我反而更加眷恋街道巷尾的美食,一块散发着菜油香味的萝卜丝饼,足以满足我的口腹之欲。 走进淮安的老城区,在古色古香的老街穿梭,趁夕阳给那青砖黛瓦描上金色,我悄然跨越时间的河流,和古老的淮安来一场深情的约会,威严肃穆的淮安府署“威武”之声如雷灌耳,漕运繁忙的运河码头人影绰绰骆驿不绝,鳞次栉比的河下古镇商肆林立车水马龙,香火鼎盛的文通古塔檐铃鸣澈风叩轩窗…… 晚风轻拂,城市里新亮的灯光照进了现实,成为时光旅行的终结者。此刻,愿有一缕炊烟为我而升,愿有一盏灯火为我而明,而这不过是流浪的异乡人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 头枕黄河故道,怀惴朗月清风。 我安然入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