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所有人都叮嘱你要爱国的时候，能够反思爱国本身的人，在精神上，才算是自由人。

　　我始终认为，强爱国制是一种暴力，和强买强卖同一性质。好比一个文学角色，爱与不爱与旁人无关，没有任何一种道理能够强迫任何一个人必须爱他。这是人的基本自由。

　　生为中国人而喜爱美国文化绝不算是汉奸，生为美国人而热衷于中国文化也绝不算是美奸。生为地球人而不爱地球反爱月亮的人只怕也是有的。爱谁不爱谁，生为哪国人，都是天定，谁能保证两者一定统一？

　　倘使确有一种爱国的道理，能够在不论任何朝代任何社会皆有存在的意义，那么这种爱国的道理其本质必须是爱“人”，这“人”是人的全体，不必是平民，也不必是贵族，没有偏见，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人的最小单位是个体，爱“人”须从爱每一个个体开始，鲁迅主张的“立人”思想是一个例子，即尊个性而张精神；抹杀个性扼杀精神必然是部分人处心积虑攫取私利的手段，通常是统治者政治家和政治文艺家所擅长的。嬴政的焚书坑儒就是一个老例，虽然手段太粗暴了些，愚民统治于此开始。但既到爱“人”，国界就变得没有意义了。由此可见，爱国主张本身自有其狭隘的性质，并非足以普世的博爱。这道理，和主张爱自己的父母子女，却并不主张爱旁人的父母子女一样。为开拓本国疆土而侵略别国，似乎可以算是爱国了，但是须以他国的牺牲为代价，这样的所谓爱国则又沦为邪恶了；倘本国遇别国侵略，因而奋起抵抗，该可以算是爱国了吧，但与其说是爱国，不如说是爱人，爱公平，爱正义。

　　爱国这个口号被高尚的道德家喊了几千年，其中自然也夹杂着不明所以的被这口号深深感动的随从的吆喝。至今也还有高尚的道德家义正词严地喊着，并且其中自然也仍然夹杂着不明所以的被这口号深深感动的随从的吆喝。以后不知还要被喊多少个千年。自然，不明所以而并不感动也并不吆喝的人也还有的，但他们只是沉默，他们在森严的壁垒中是不敢发出质疑之声的。这是所有人的悲哀。

　　但口号本身是并没有罪过的，虽然近乎无理，却并不伤人。但是，往往有高尚的道德家及其随从以此为指责批判他人的武器，立场和理论看起来都很高尚而且伟大，无可非议。但往往这里的“国”，和‘民’和‘人’并没有多少关系，而是另有一番丰富的内涵。说到底，仍然不过是攫夺私利的手段或者作为华丽的装潢，至多不过是以之为团结人心的手段，但并不高明。可怜的是，竟很少有人明白其中的真相，明白而能够讲几句真话的就更其稀有了。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种病态。

　　古人喊爱国喊得最凶的只怕要算是孔丘老先生，他不但喊爱国，也喊纲常，等级，尊卑，但他终于成了统治者和预备成为统治者的阴谋家的敲门砖。老先生做了几千年的砖头，却不知还要再做多少个千年的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