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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莲私奔(上)

散文
时间:2011-02-16 14:42散文来源:本站原创 散文作者: 江苏黄云峰点击:
        

[导读]:他们又来到第一次约会的地方。那时沂河公园最幽静的地方——流香岛。去年谷雨,天鸿和玉莲曾偷偷来到这里游玩。那时,未入岛门,微风就送来一缕缕沁人心扉的幽香。那淡淡的清香,极像来自世外的轻烟,丝丝缕缕如诗如梦地绕在人间。那一天,天鸿曾拾了几朵鲜花,夹在玉莲的书页里,让余香长留在玉莲的翡翠色的书包里。  
  第一节
  总算收工了。
  这是一九七零年的早春。天鸿对着血红的晚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没有和社员们一起回家。“一打三反”运动,抹去了他往日的笑容,留下的只是苦闷、沉默、忧郁。他拖着疲倦的身子,慢腾腾地往家走,早春的风还有点刺骨,而且刺骨得恨呢。他没有多少衣服穿,还是他哥丢下的那套黑裤褂。里面的卫生衣也是旧的,旧就旧吧,无所谓。
  南园是天鸿回家的必经之路,刚过南园,突然,一只手在他背后轻轻地拍了一下。他吓一跳,转脸一看,是白玉娥。
  “跟我来。”白玉娥神秘地一笑说。
  郝天鸿一愣,刚想问干什么,只见白玉娥匆匆地闪进南园的瓜棚里。天鸿犹豫了一下,也急慌忙地钻了进去。
  南园是白家寨生产队的菜园。之所以称南园,是因为白家寨在陵河大队的南边。刘家湾生产队的菜园叫西园,洪家圩生产队的菜园叫东园,郝家巷生产队的菜园叫北园。看园种园的,一般都是老农民,独南园是年轻的姑娘白玉娥。
  玉娥和玉莲是一个老爹奶奶,玉娥父亲是老大,玉莲父亲是老三。玉娥是独生女,所以玉娥父亲视为掌上明珠。“县宣队”李三川走后,玉莲的哥哥白玉贤就被推荐当了陵河大队的支部书记。玉贤当了大队书记后,玉娥父亲什么条件也不要,只要求玉贤照顾玉娥别下湖劳动,给个轻快活干。玉贤就安排玉娥种了园。
  那瓜棚两檐着地,是名副其实的地趴屋。说瓜棚,实际上南园只种菜不种瓜,称园屋才恰如其分。但是,陵河人都是这样叫,那只能随它去。
  白玉莲正站在瓜屋里面,两眼肿得像红桃,不用说,是哭的。玉娥在玉莲耳边小声地唧咕着,见天鸿进了屋,便知趣地走出瓜棚,样子像是看鸡,实际上她这是给玉莲姐姐站岗放哨。
  “怎么啦?是不是家里打你的?为什么打你的?”天鸿揣揣不安地问。
  玉莲没说话,猛地扑到天鸿的怀里,伤心地哭了起来。那泪水差点渗透了天鸿的卫生衣。天鸿的心也好像被泪水淹没了,他尽量克制自己,掏出手帕轻轻地擦着玉莲的眼睛、脸颊:“喂,到底怎么回事?你讲啊,哭什么?”
  “明天早上我到马陵去。”玉莲终于止住了哭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成正方形的纸条,往天鸿手里一塞,扭头就跑了。
  天鸿望着她消失的背影,觉得那样突然,那样莫名其妙。他急忙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写道:“明天早上我去马陵,中午在马陵汽车站接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家,切记,又要事相商,务必前来,过时不候。”
  看过纸条,也不知什么滋味,天鸿的心像纸条上的字一样,潦潦草草,弯七别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真急人。他问白玉娥,白玉娥回答的只是一笑。看样子,她知道内情,就是不告诉他。不告诉就算,明天去马陵城,一切会明白的。他把纸条小心翼翼地藏在身上,急急忙忙向家里走去。
  晚霞渐渐消失,夜幕慢慢地笼罩着大地
  第二天,天鸿老远就看见站在车站门口翘首张望的玉莲。玉莲也早就注意了正在下车的天鸿。隔着车站的栅栏铁门,两人相对无言。天鸿尚未检票,玉莲就缓缓地离开站台的检票口。
  玉莲今天穿的是白底紫圆点外衣,土色的纤维裤子,脚上蹬的是小白鞋。她神情颓丧,对紧跟上来的天鸿说:“我们再到沂河公园去。”
  不是星期天,又是早春二月,天气清冷,公园里游人很少。天鸿和玉莲从后门直入公园。公园左边是花圃,进去观赏要收一毛钱,两人得两毛钱,天鸿有点舍不得,经不住玉莲的邀请,他还是答应了,反正是玉莲出钱。
  花圃布置得古色古香,花径铺得几曲几折,数百盆温室培育的紫花叠成一个高大的圆台,一层一层的像是宝塔。盘在花盆中的腊梅,已经绽出黄花。园中的垂柳似乎还未返青,看桃花却鼓出花蕾。经园丁们修剪得花树,有的如南极仙翁,老态龙钟;有的似怀春少女,脉脉含情;有的盘根错节;有的伸三抓四;有的状若奔腾烈马,仰天长啸;有的似飞天蛟龙,驾雾腾云……
  走进这里,他们好像进入仙境。没有尘世的喧嚣,只有一派闲情雅意。不足之处,这里缺少古松仙鹤,因为,仙鹤被关进了沂河的动物园里。
  “我要能有这个小花园就好了。”天鸿眼馋地对玉莲笑笑说。
  “想法搞嘛。”
  “哎,我不是资本家,没有钱,就是有钱,在咱们国家里恐怕也不行。”
  玉莲没有吱声。
  他们又来到第一次约会的地方。那时沂河公园最幽静的地方——流香岛。去年谷雨,天鸿和玉莲曾偷偷来到这里游玩。那时,未入岛门,微风就送来一缕缕沁人心扉的幽香。那淡淡的清香,极像来自世外的轻烟,丝丝缕缕如诗如梦地绕在人间。那一天,天鸿曾拾了几朵鲜花,夹在玉莲的书页里,让余香长留在玉莲的翡翠色的书包里。今天,流香岛还未进入“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意境,四处枯枝凋零,很少有绿意。偌大的地方,仅有两对情人遥遥相对。天鸿和玉莲还在第一次坐过的地方坐了下来,望着冰冷的太阳西坠,无情的月亮东升。月亮虽是明洁的,但尚未圆满。他们真盼望月圆,可又不喜欢月圆。因为没有月圆,可在残缺中追求;一旦得到月圆,就等于瞬间失去圆满。圆月是短暂的。
  “知道约你来干什么吗?”玉莲望着天鸿那张被夜色渐渐染黑的脸问,“玉娥跟你说没说?”
  “她什么也没说呀。”
  “你出来跟家里是怎么打招呼的?”
  “我说到一个同学家办点事,家里也就没问什么。”
  “实话跟你说,为着我俩的事,我跟家里吵翻了,不打算回去了。如果你带我走,我就走;你不带我走,也就别管我了。”她的话说得那样轻巧,随便,态度又是那样的冷漠,没有一点表情,仿佛一朵娇艳的花,罩进了浓浓的雾中。
  听到这话,天鸿吃了一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男女私奔,家乡人会笑话,议论一辈子的。倘若她哥哥知道了,我日子就没法过了。他八下找茬整父亲和俺的一家,这正是难得的材料。这帮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什么话也都能说出来,死的能说成活的,假的能讲成真的,何况这本身就是真的。
  玉莲是大队书记的妹妹,是公社书记的女儿,这还了得呀!她不是一般人家的闺女,倘若他们以拐骗女学生的罪强加在自己身上,自己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即便以后有清官来明辨是非曲直,罪可受过了。就算自己为了爱情乐意挨整,又怎能对得起父母呢?一旦玉莲家里知道这事,肯定要大闹一番。一个公社书记的家庭,一个批斗人员的家庭,两者本就无法可比。公社书记不说话,就足以让百姓生畏,何况,他们要大发雷霆呢?父母亲已经受够了运动的苦,哥哥走后,我这个做儿子的本应替父母分担痛苦才是,怎能再给父母增加麻烦?再说,他俩又没正式结婚,怎么住?怎么生活?到哪里能够安身?
  天鸿痛苦地摇摇头。他想张口拒绝,一看到玉莲那副忧郁、悲伤、苦闷的样子,又不忍出口。他知道,拒绝之话一出口,那就像一把无形的匕首,捅进了她那真诚的心窝。他爱她,她也爱他。她为了他,不顾家庭、社会的压力,不顾处女的贞操名誉,弃学、弃家私奔,这颗贞洁、执着、忠于爱情的心,她怎能忍心伤害?她,在陵河数万人口的心目中,就是一位美丽的公主,谁对她不羡慕、崇敬、迷恋?自己是被人踩在脚下的小人物,家被抄,父被斗,哥被逼走,自己学不给上,逼着在家劳动。她视这一切不顾,仍忠于爱情,要和自己结婚,就凭这些,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听她的呢?
  既然她迈出家门,这说明她下了最大的决心。如果她的爱情得不到,她想不开就能去死。而且也肯定能死。假如这样的话,那就更坏事了。一来自己失去了最亲爱的人,二来自己倒霉更大些。为什么呢?你想想,玉莲早晨从家出走,自己中午就跟了出来,人家肯定会说是两个人约好了的。他与玉莲相爱,这也是众所周知的。玉莲一死,她家里能不说是他造成的吗?不是他害死的,别人也会说是他害的。想到这些,他又软了下来。他恨玉莲,这样大的事情,事先为何要瞒着他?然而,他更爱玉莲。他知道这是玉莲愿意嫁给他的最坚决也是最实际的行动。怎么办才好呢?唉,哥哥要是在家就好了,他能帮助自己出点主意。可是现在---他真恨自己脑子太笨,要是有诸葛亮的锦囊妙计那该多好。
  “天鸿,你考虑好了吗?”玉莲看天鸿犹豫不决的样子,也有点担心。万一天鸿反对自己这样的行动怎么办?真的去死?自己才十八岁,正是少女的黄金时代,还应该为国家有所贡献,这样不三不四地去死,不值得。再说,这会给天鸿带来更大的痛苦。她应该活着,为天鸿活着,而不是为天鸿去死。她清楚天鸿的难处,现在需要和天鸿携起手来斗争,去争取爱情的胜利。
  “玉莲,你说我不爱你吗?我巴不得马上就跟你结婚,跑到渺无人烟的孤岛上,或是深山老林,过世外桃源生活。可是,这是美丽的空想,不是现实。困难随时在跟踪我们,逃不走,躲不掉,即使我们能够摆脱这种困苦的处境,何处又能让我们安身呢?工作在哪里?钱怎么办?没有钱怎么生活?这些你都考虑了吗?”天鸿紧锁眉头,静静地叙说。
  “这些,我都考虑过了。”玉莲爱抚地紧握着天鸿的手,“我们可以先到你哥那儿住两个月,钱和粮票我都带了,以后,你先回来,不回来也行,叫你哥回来,把你户口迁到你舅舅家,我们在山洼洼里安家落户不是很好吗?我们都能干活,凭我们的两双手,还怕苦不到一碗饭吃?就是艰苦一点,也不要紧,我已经做好了最苦的准备,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说到这里,玉莲又伤心地流下了眼泪
  “好吧,我听你的,你能不哭吗?”天鸿尽力安慰玉莲,虽然自己心里如刀刺一样难过。她是多好的一位姑娘啊,为了她,再大的苦,我也得吃。再大的罪,也愿意受。他暗暗地下了决心。
  早春的夜风,仍然很冷很冷。月亮星星都冻成了冰块,贴到了天上。
  “冷吗?”天鸿问。
  “跟你在一起,”玉莲深情地望着天鸿,“不冷。”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一吻道情。她那甜蜜的唇,羞怩的眼,灼热的腮,天鸿曾吻过无数次。每一次吻,就像给天鸿注入同命运抗争的活力。突然,天鸿看到一个姑娘在一簇万年青的枯草地上打滚哭泣,一个男人插着手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走来走去。
  玉莲望着这情景,紧紧抱着天鸿,轻轻地说:“我真有点怕。”
  “怕什么?”天鸿又吻了她一下,给她安慰和壮胆,“我在你身边。”
  “我也不知怎么搞的,心里总有点害怕。”在茫茫的夜色中,天鸿仍分明看到玉莲那深情而又惆怅的眼神,玉莲大概怕冷了他们之间爱的激情,又补充说,“不过,跟你在一起,什么都忘了,什么也不怕。只是有一条,我必须要你说清楚,你不会离开我吧?”
  天鸿理解玉莲。他知道玉莲这次不顾一切约他私奔,来个“背水一战”,倘若事情办坏了,将来怎么见人?
  “我永远不会,我只怕离开的是你而不是我。”天鸿保证说。
  “我也永远不会离开你。”停了一会,玉莲望着家乡方向,挂念地说,“家里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愿菩萨保佑家里平安无事。”天鸿沉沉地遥望着远方。
  “你不说不信神吗?怎么又念起菩萨来了?”玉莲望着天鸿那虔诚的样子,又感到好笑起来。
  “是呀,往往就是这样,不相信的东西,有时也想去相信。明明知道是假的,还希望它是真的,唉,做人难呐——”
  天鸿对黑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夜气逼人,天鸿脚被冻得像猫咬似的。玉莲仍然穿着那双白白的白布鞋。在陵河穿白鞋的很少,主要是忌讳,因为只有家里死人,亲属才在鞋面上缝上白布,以示孝敬。玉莲不在乎这些,她爱穿白鞋,城里人穿的是白力士鞋,她没这个条件,就自己做白鞋穿。她认为,白象征纯洁。穿白鞋也秀气,所以,一年四季她都这样穿。父亲不在家,母亲也管不着,她爱咋穿就咋穿。
  天鸿怕冻坏了玉莲,决定带她到火车站候车室。因为没带证明,旅馆不能住,城里又没亲戚,只有到火车站。候车室里人多,又不是露天,当然要暖和些。熬过今夜,明天决定南下鸠州。他们相信,到鸠州,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真想不到,他俩在嗡嗡的候车室的一个角落里,坐了没一根烟的功夫,麻庆明、白玉娥、刘大翠等人都赶到了。
  第二节
  “俺就估计你们会到这儿来的。”麻庆明笑嘻嘻将天生留下的旧军大衣递给天鸿,“这是表婶叫带来的。”
  “家里怎么样?妈知道我们事了吗?”天鸿感激地接过军大衣,急忙探听家中情况。
  “咳!家里可就翻了锅了!”大翠大着嗓门说,“比唱戏还热闹呢。”
  “小声点。”玉娥抵了一下大翠说。
  “怕什么,俺又不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哼,他奶奶的!”大翠满不在乎地瞟了一样周围骂了一句。
  “表姨,今天你嗓门也要喊哑了,现在让我说吧。”麻庆明也怕大翠放“大炮”。他说,“这里毕竟不是陵河,说话不注意影响怎么行呢?咱们到车站外边去说吧。”
  刘大翠看麻庆明说得有理,也就没有反对。众人来到候车室门外的广场上,麻庆明看左右没人,清了清嗓子,拿出他演小丑的看家本领,一五一十,有声有色,惟妙惟肖地叙说起来:“你们俩走后,玉莲你母亲就冲了天鸿的家。你母亲又是哭,又是骂,又是扯,硬说你天鸿拐走了她女儿,逼着你天鸿母亲要人。说什么要不交出玉莲,她就死在你天鸿家里。呵,玉莲,你母亲真厉害,凭我这样鬼都能让三分的人,见了你母亲,我也得怵几分。真不愧是官妈妈,说话的口气比碾盘还粗,一点道理也不讲。你闺女走了,凭什么赖人天鸿家?(大翠插话:别扯远了,快讲后来情况。)是,是,后来你哥,我们那个白书记带了几个民兵也去了。听说是你玉莲父亲从公社来了电话,授权给你哥处理此事的。你哥对天鸿父亲要挟说:‘喂,姓郝的,你不要装孬种,我妹妹你要不给找到,我就召开大会批斗你,我就要你的命!不过,我也警告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不交待,你儿子也跑不出我手心。我们这个国家,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到处都布下天罗地网,任何牛鬼蛇神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了,何况小小的郝天鸿?不出一个月,我就能抓到他,不信你就试试瞧,抓不到他,我白字倒写!’你哥那几个狗腿子大赖二赖等也跟着虚张声势喝二汤,看上去真好笑,好像你天鸿就是潜逃的罪犯,作恶的反革命似的。(大翠插话:你们俩不要怕,俺琢磨着你们没有犯法的地方,是正当的恋爱关系,之所以跑,是家里逼的,陵河群众眼睛是亮的,心里是清楚的,大家都同情你们,支持你们!)对,一点不错,背后很少有人说你们不对,除了春巧娘。那个老娘们不是东西!她以前想要你哥作她女婿时,简直把你们郝家吹得像一朵花。现在呢?你们郝家倒霉了,她女儿也不给了,还到处臭你们。这次你俩私奔,她可有了话柄,逢人便讲,见人就说,百般挑拨离间,还用冷言冷语刺激天鸿母亲。哼!要不是怕犯错误,我真想揍这个老娘们一顿!不过,她也没捞到什么好处,背后挨人指脊梁骨,连刘金家里,刘法家里都当面出她洋相,给她下不来台。”
  庆明的一席话,如同一团乱麻缠到了天鸿的心上。他神情呆滞、麻木,不知怎么办才好。
  玉莲也不安地低下了头。她恨父母亲,恨她哥哥,又惦记着天鸿的家中。她原以为,自己一走,父母亲考虑面子,会让步,会迫不得已同意她和天鸿结婚。想不到他们竟那样不顾名誉,不顾脸皮。事到如今怎么办呢?出去,还是回去?若不回去,他们还会闹到什么地步?不管它!死也不会去。她问天鸿:“你后悔了?”
  “不。”天鸿摇摇头。
  “恨我吗?”玉莲又问。
  “不!”天鸿坚定地说,“我为什么恨你呢?”
  “你打算怎么办?”白玉娥关切地问。
  天鸿望望玉莲,玉莲望望天鸿。天鸿的眼神是征求玉莲的意见。因为他如今头发胀,像一粒泡透泡胖的种子,已经长不出思考问题、解决问题的嫩芽。玉莲的思想是坚定的,她只是想得到天鸿的支持,就像在逆水里行驶的小船,虽然舵掌在她手中,没有天鸿的用力划桨,船也是不能前进的。
  “依俺看,你俩还是走得好。不要怕他们,天塌了又能怎样!”大翠愤愤地说,“嘻,真怪,正当的倒变成不正当,该支持的,倒变成了该打倒的,一切都颠倒了!”
  “你们俩要走,将来有没有落脚的地方?”庆明也同意大翠意见,只是担心天鸿和玉莲后来怎么办。
  “我原打算把玉莲送到哥哥那儿住一时期,我回来办理户口迁移手续,准备将来在舅舅那个庄上安家落户。可是现在,我又有点拿不定主意了。万一我们走了,他们来抓怎么办?他们要逼父母怎么办?”
  玉莲看天鸿说这种话,心里不太满意。心想,为你,我一个大姑娘家什么都不顾了,你怎么还这样迟迟疑疑呢?不过,她没把这种感情流露出来,只是对天鸿说:“这样吧,你回去好了。”
  “那你?”天鸿听玉莲说这话,知道味不正。
  “我?你就别管了。”玉莲淡淡地说。你担心父母,就是不担心我,我还要你问干啥?她想,但是不说出口。
  “我看这样。”玉娥看天鸿和玉莲意见不一,沉思了一会说,“你俩走还是要走的,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前面就是困难再多,也要硬着头皮走到底,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如果你俩现在就打退堂鼓,你们早干什么的?我意见天鸿连夜把玉莲送到你哥哥那儿去,第二天下午,最迟到后天上午要赶到陵河。装作什么事也不知道的样子,吃饭、干活、睡觉。他们要来找你要玉莲,你可以斥责他们。叫他们拿出证据,找出理由,他们是拿不出的。暗地里,你叫你家人,不,最好找一个能说会将靠得住的人,到你舅舅家,说明情况,争取你舅舅支持。你户口暂时不可能迁出,他们会刁难。如果你舅舅能支持,没户口,半年之内,我想法托人帮你办好。这个问题包在我身上。不过,这事一定要做得绝密,一点风声也不能漏。”
  “好,好!”大翠连连叫好,“就这样做。”
  “那,这两天天鸿怎么说呢?”庆明问。
  “马陵城里有熟人吗?如果有,就说在熟人家的。”玉娥建议说。
  “我有个要好的同学在这儿。”天鸿说。
  “他能帮你忙吗?”庆明问。
  “能。”
  “俗话说,一辈同学三辈亲,三辈同学入老林。这点小事不帮助还行?”大翠说,“况且天鸿又不吃他的,不喝他的,他不过就是讲两句话,话又不能当钱使,真是的---”
  “那就这样,玉莲,你看呢?”玉娥掉过头征求玉莲的意见。她知道这台戏唱得好与坏,关键是玉莲。她在这出戏里担任的是头牌角儿。
  玉莲满意地点点头。
  “那就快走吧,现在还有一班去淮海的车,走得越快越远越好,防止有人来找。”玉娥催促说。
  “喂,别慌,你们都检查检查自己。”大翠叫住众人。众人面面相关,不知其意。大翠笑道:“呆什么,看看你们口袋里还有多少钱。”
  众人明白大翠的意思,除留下路费,全部归公。数数共计十五元九角八分。粮票十二斤。
  天鸿和玉莲说什么也不收。庆明看不收,就对大翠说:“不要也行,他哥哥会想办法的。”
  玉娥听得懂庆明的话意,大翠却不懂,正欲发火,见庆明对她挤眼,她明白麻子会有办法让天鸿收下的。
  果然不错,当天鸿和玉莲坐上开往淮海的车缓缓启动时,天鸿发觉大衣口袋里装着鼓鼓的一包东西,掏出来一看,正是钱和粮票。他心头一热,泪水津津流出,急忙向站台望去,只见大翠他们早已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留在耳边的只是“代问你哥天生好”的声音,一时不能散去……
  第三节
  车到鸠州才四点钟,被冻成冰块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融化了,留在天幕上的,只有瑟瑟发抖的星星
  路灯已经熄了,四周一片漆黑,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只有小商贩尖着嗓子喊叫:“馄饨,大馄饨,两毛钱一碗——”“稀饭,热的绿豆稀饭,喝一碗包你出汗——”“面条,虾子面,阳春面——”
  “天太早了,去还得喊传达室开门,咱们吃点东西再去吧。”天鸿对玉莲说。
  玉莲点点头,嫣然一笑,挽着天鸿的胳臂向前走去。在大马路上让一个姑娘挽着走,天鸿真有点不好意思,浑身感到拘毛拘束的,想不交挽吧,玉莲却毫不害羞地紧紧地挽着,他又不好意思说,只得任其所以然,除非碰到人,他才急忙抽手,装作揩鼻涕的样子。人过之后,又被勾住了。几次过后,玉莲才略有觉察。她对天鸿抿嘴一笑,说:“胆小鬼,孔老二!”以后见人索性勾得更紧,让天鸿想抽抽不出手来。天鸿知道玉莲任性,心里还是求之不得的,只不过是吊死鬼搽粉——死要脸罢了。
  鲜红鲜红的太阳终于升起来了,可惜离他们太远,他们只觉得光明来临,却体会不出阳光温暖
  “你来过鸠州吗?你哥在什么学校?”玉莲第一次到这么大的城市,生怕迷了路。
  “以前来过,那会还很小,我跟俺哥一起来的,是俺奶带来的。现在鸠州变化太大了,以前的模样没有了。我记得以前马路两旁草房不少,现在一点也看不到,全变成楼房了。对了,俺哥在什么学校呢,我忘了。”天鸿焦急地拍了一下头。
  “一个字也不记着吗?”玉莲听说地址忘了,也很急,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找不到人可就麻烦了。
  “让我想想。”天鸿挠了挠头,好一阵才说,“对了,我记得有个五字,我想,俺哥不是在五中,就是十五中、二十五中、三十五中,俺俩一个个问。”
  “路不熟怎么办?”
  “鼻下杭州嘴是路嘛,实在找不到,就到大姐单位去找大姐。”
  “你不是到过你大爷家吗?先到你大爷家不好吗?再说,在你大爷家也方便些。”
  “不到大爷家去。最近我们两家有矛盾。”天鸿心里想,哥哥上次来信说,头一次发工资,因为寄给家里十块钱,没有全交给大娘,大娘很不高兴,就鼓动大爷把哥哥赶出家门。大爷原来不同意,怕哥哥单立门户不方便,大娘却说:‘丫头有工作了,一人养活一个人绰绰有余,留在家不好,北方老二会说俺独吞丫头工资,丫头出去过,可以省点钱照顾北方嘛。’大爷认为大娘说得在理,就叫哥哥住进学校学校给了半间小屋,那里原是放体育教学器材的,哥哥是披着一件旧棉袄住进学校的,没有被子,没有一切生活用品。大姐给买了脸盆、毛巾、牙膏等。表姑夫是哥哥的朋友,送了一条旧被。哥哥把体操垫子当成了垫被,就这样,他独立地生活了。天鸿想,如果突然把玉莲带到大爷家,万一大爷大娘不热情,那多难为情。天鸿对玉莲说:“还是招俺哥好。”
  几个学校,地处东西南北,绕来绕去,到下午两点,才找到天生的所在单位:二十五中。二十五中在小山坡上,东边是部队干休所,西边是菜地,北边是工厂,南边是地委家属大院。校内高楼耸立,庄重、大方、漂亮的大门,关不住校园里阵阵的书声笑语。玉莲用羡慕的眼光一扫校园,心想,咱们陵河中学要能像这个学校多好呀。天鸿也赞叹不止。城市总比农村强啊,这种差别恐怕一辈子也消除不掉。
  看大门的是一个老头,鼻梁上夹着一副老花眼镜,大概是长期饮酒的缘故,高高的颧骨上,因这两片红红的酒斑。他驼背,所以使他永远保持着对人谦恭的姿态。他坐在值班室里,正在分发报纸和信件。面前火炉上可能刚刚放上潮炭,热气和煤烟熏得他泪眼涟涟。他一点也不在乎。
  “老大爷,郝天生老师在吗?”天鸿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客客气气地打听着。
  “啥么子?烟火?有咯。”看门老头用浓重的上海方言回答,并递给天鸿一盒火柴。
  “我问天生、郝天生。”天鸿连连摇手,知道老头耳朵有点背,领会错他的意思了,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烟囱?嗬嗬,勿用烟囱。”老头以为天鸿看到炉子冒烟,叫他找个烟囱套上就无烟了,他用谢谢的眼神看着这个颇懂礼貌的青年,热情地招呼,“侬到屋里厢坐坐。”
  玉莲真想笑。她走上前靠近老人的耳朵说:“我们找一个人。”
  天鸿连忙用手指在他面前的报纸上划一个人字。老头明白了他俩的来意,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侬找啥个人?”
  玉莲怕他听不清,拿出钢笔在纸上写了“郝天生”三个字。
  “噢,郝老师,郝老师这个青年不错,很能干,来我伲学校不久,大家对他印象很好咯。”老头很客气,似乎天生的朋友亲戚就是他的朋友亲戚。他连忙倒两杯水递给天鸿和玉莲,又递香烟给天鸿,被天鸿谢绝了。老头亲切地问天鸿:“侬是?”天鸿用笔回答:“郝天生的弟弟。”老头右问玉莲:“侬呢?”玉莲脸一红,对天鸿一指:“他的——”玉莲还未说什么,老头似乎已经领会,哈哈大笑地接话说:“他的爱人,对勿啦?”天鸿和玉莲都羞红了脸。老头又说:“侬来得勿巧,郝老师到省里厢培训去咯,一个月后才能回来。”
  天鸿一听,顿时凉了半截。出门就不顺,太不顺了。
  这般老头看他俩失望的样子,连忙说:“勿要紧咯,郝老师勿在也勿要紧,阿拉帮助侬,侬有啥事体,跟阿拉讲,阿拉帮侬办咯。”
  天鸿望望玉莲,玉莲一脸沮丧;玉莲望望天鸿,天鸿一脸惆怅。
  哥哥不在,大爷家又不愿意去,大姐是嫁出去的姑娘,在家能当家吗?如果不能让玉莲住几个月怎么办?
  “还是到大姐家去吧。”天鸿考虑再三,对玉莲说,“你同意吗?”
  玉莲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他们告别热情好客的看门老头,又来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到处是人,到处是路,走那条路才能找到人呢?
  “你知道大姐家吗?”玉莲问。
  “她单位我知道,在鸠州法院,我们到那儿找她。”天鸿现在似乎精明的多了。他很少离开过家,最多到马陵县城兜一圈,如今到这样大的城市找人,可把他难死了。怎么办呢?事到头,不自由,路是人走出来的,他不走,又怎能认识路?如果自己着急,玉莲不更急吗?既然出来了,就要对她负责,不能让她有半点不安的感觉。
  还好,他们在法院很快就打听到了大姐的住址,同时得知大姐正在产期。玉莲又发愁了,她说:“大姐在产期,我们去打扰她多不好。”天鸿说:“你真糊涂,这样我们去正好。她在产期正需要人服侍,你去不正好吗?就不知你愿不愿意,能不能吃这个苦。”玉莲微微一笑说:“我怎能不愿意呢!”“你不怕苦?”“怕苦还跟你吗?”
  是呀,怕苦还能跟他天鸿吗?他家有什么?三间破草房,一盘破磨,门被造反派抄走了,只有秫秸编的笆门,床都没有了,睡地铺。家里穷得吃上顿没下顿,这还不算,三天两头,父亲还挨批斗,冷眼、恶语,随时而来。在这种情况下,她拼死拼活地跟着自己,还有什么苦她不能吃?他用感激的眼光又一次打量玉莲——
  她真美。
  天鸿大姐天枝是法院民庭的庭长,姐夫倒是钢厂工人。住房是租人家的,居室窝在朱家塘的一个深院里。弯弯曲曲的路,很难找,到了傍晚,天鸿和玉莲才找到。
  新漆的咖啡色的房门,紧紧关闭,屋里没有声音。天鸿看门没上锁,这才放了心。他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回音。又敲了几下,仍无回音。天鸿想再敲,玉莲急忙拉住了他的手,说:“别敲了,等会儿吧。”她怕老是敲打绕人家,人家不愉快。
  天鸿停了一下,觉得站在外边不象话,又重重地敲了几下,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谁呀?”
  听口气不太高兴。
  “我。”天鸿瓮声瓮气地回答,又用手拍了两下,“开门。”
  不一会,门闪开了一条缝,缝里露出半张男人的脸:钩钩的鼻子,凹凹的眼睛,满脸不舒畅。他看两个陌生人站在门外,冷冷地问:“你们找谁?”
  “这是郝天枝家吗?”
  男人点点头。
  “我是从北方来的,是她弟弟。”天鸿自我介绍。他估计面前的这个男人肯定是大姐夫。
  “噢,快到屋里坐。”男人换了副客气的面孔,殷勤地招呼着。
  第四节
  房间不大,摆设的却很排场、阔气。墙壁粉刷得雪白雪白,地板是打蜡的,进门得脱鞋。天鸿和玉莲不懂这个规矩,径自走了进去。主人没有计较这些,虽然心里头不太乐意,却丝毫没有暴露出来。
  房间里有电视机、收音机,两个大型单人沙发上面披着白色的抽丝花巾。还有大站橱、五斗橱、碗橱、被包橱,一盏大台灯,像棵含羞的向日葵,默默地立在墙角。房顶上面吊着一盏精致、华丽、多层次的玻璃灯,圆桌上还放一盏小巧玲珑的奖杯灯。紫竹书架上塞了不少书,实在大煞风景的是,地板上堆了一堆宝宝的尿布,尿屎都有。由于想使婴儿有个适宜的温度,所以,窗户、房门紧紧关闭。这可苦了坐在房间里的人,鼻子闻到的尽是奶腥、尿布臊味,除非坐得时间久了,这种怪味才闻不到。不是闻不到,是适应了。
  大姐夫将天鸿二人邀进房间后,便半躺半坐在床上。大姐天枝从被窝里伸出头来,看天鸿和一个不认识的姑娘坐在沙发上,笑笑问:“刚从北方来吧?”
  “嗯。”天鸿应了一声。
  “还没吃吧?天鸿,鸡蛋在对过厨房里,面条也有,你们自己搞。”天枝热情地吩咐这天鸿。
  “我给牙搞吊得了,昨晚疼一夜,今天又疼一天,不然也不会睡这么早。”姐夫斜靠在床上,披着劳保大衣,一只手捂着腮对天鸿解释,言外之意,我不是不热情,实在是牙痛得难忍。牙痛虽说不是病,但痛起来可实在无法忍受呢。
  “我们都吃过了。”天鸿没有去下面条。他想不想下呢?想。即使自己不想,也要给玉莲考虑,还是早上吃的点心,现在怎能不饿呢?可是,玉莲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给他使了个眼色,不准他去下面条,他只得不去。他理解玉莲的意思,她是怕大姐他们笑话。忍就忍一点吧,肚子似乎还能坚持。惟一难忍受的就是疲倦,要是有个舒舒服服的床,暖暖和和的被窝,他准能睡个三天三夜。
  姐夫一会用爱怜的眼光瞅瞅被窝里尚未满月的婴儿,一会又用调皮的眼光望望天鸿和玉莲。他估计,天鸿和玉莲可能是一对热恋的情侣,可是没听天鸿介绍,也不好瞎说。万一说错了,那多难为情。他也猜不透着两位不速之客来他家干什么,来鸠州干什么,因为天鸿很少来鸠州。
  大姐天枝的脸被棉被蒙了半个,只剩下一双时时转动的大眼睛和玉雕般的鼻子。她用手不时地抠着鼻屎,话不多。她想,他们俩是什么关系,突然来这干什么,若是走亲戚的话,为什么空着两只手,连个包也不带。看他们的神情,好像隐藏着一种难言的东西,她用惯用的法官的眼睛,扫他们一眼,没有吱声。
  天鸿泡了一杯浓茶递给玉莲。玉莲显得很累,往日精灵神气的眸子,现在无神、无光,疲倦不堪。一夜没睡觉了,实际上何止一夜,这次私奔,她考虑了好几天,天鸿不知道罢了。踏上鸠州后,她似乎踏实多了,就想美美地睡上一会,哪怕是几分钟也是好的。
  “你要困,就在沙发上睡吧。”天鸿看玉莲一边讲话,一边两眼发涩,睁不开,便脱下大衣披在她身上。
  “到床上睡。”大姐夫听她想休息,忙翻身爬起来,“到大姐脚头睡。”
  玉莲不好意思:“就在沙发上行。”
  大姐伸出头来:“那怎么行,快到床上来。”
  天鸿硬把玉莲拖起,让她上床。她脱了外面衣服,急忙钻进大姐的被窝,不一会就睡着了,谁的是那样香甜,那样舒服。
  大姐叫大姐夫到厨房临时铺张床,好让天鸿和他休息。
  大姐看丈夫出去后,就问天鸿:“她叫什么?”
  “白玉莲。”
  “恐怕没经过家里允许就偷偷跑出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天鸿感到惊讶,大姐眼睛真尖,不愧是做法官的,一眼就能看出是非。
  “你们的言谈举止告诉我的。”天枝又抠了一下鼻屎,忽然发现孩子醒了,高兴地说:“哟,醒了,醒了,芳芳,看谁来了,你舅舅来了,天鸿快看,长得怎样?好看吗?像不像我?”
  天鸿看了看婴儿,又用手指拨了拨芳芳的小腮帮,芳芳高兴地笑了,不过,她的笑,不是为任何人的,而是无目的,自然的笑。
  “长得真好看。”天鸿夸赞说。
  “是吗?”天枝快活极了,做母亲的谁不喜欢听到赞美自己孩子的话呢,“芳芳一生下来,忽视都喜欢她,说她像个洋娃娃,哟,屁股又潮了,天鸿,快把尿片拿来。”
  天鸿只得把尿片递过去,天枝细心地替女儿换好尿布,又轻轻地疼爱地亲了一下芳芳的小脑瓜:“宝宝真乖,芳芳真好。”
  “大姐,你知道我们来干什么的吗?”天鸿本想等大姐开口,见她没完没了地照顾婴儿,只得开口。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字不漏地告诉大姐,最后说:“我想叫玉莲在你这儿住几天,钱和粮票我都有,她在这儿还能帮你的忙,你看行吗?”
  看得出大姐不支持。她眉头皱皱说:“家里哪有地方(天鸿心里说,厨房里不是有床嘛,怎么不能住?),你哥哥那儿不行吗?”
  “他培训去了,我本来准备到他哪儿去的。”天鸿看大姐不太爽当,很不高兴。
  “等你姐夫过来,你跟他说,什么事也别瞒着他,看他有什么好法。”天枝把事推给了自己的丈夫。她认为,做妻子的应该尊重自己的丈夫,特别是职位或地位高于丈夫的妻子,更应该如此。
  姐夫一进屋,天鸿只得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再跟姐夫说一遍,不说不行,为了爱情,不低头也得低一回头。
  “天鸿,我不是说你,字认识不少,做事太糊涂。”他抽了一根香烟,忍着牙痛的苦,“我不太熟悉你们的事,你,我也没见过面,她姓什么,叫什么我也不知道,只能听你一个人说,你说的话,我不能不信,但也不能全信。因为你们家的情况,我至今还不清楚。我也从来不过问人家的事情,人家跟我讲,我就听。不说,我也不问。今天,你们到这儿来,跟我商量这事,是看得起我,相信我的。但我是大老粗,不像你和你哥哥,文质彬彬。我呢?有什么话,就直说出来。听,你们就听;不听,我也不反对。”姐夫摆出一副长者的样子,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手端着茶杯,手指上夹着香烟,来回在房中走动,就像大将军在战斗指挥部思考作战计划一样。他说:“我个人看法,你们这样做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她留在这儿也是不妥当的。这当然不是说我们不愿意照顾你们,说句实话,她在这儿还能照顾照顾大姐,我还能快活快活,可是,这样影响不好,特别是对你。不管怎样,人家会说是你把她带出来的。她还正在上学,你这样做,影响她的学业不好,如果她真爱你,你为什么不跟大队或公社讲呢?她家里反对不要紧嘛,只要组织上支持就行。组织上知道你们这事吗?”
  “她父亲是公社书记,她哥是大队书记,我怎么叫他们支持?”天鸿虽然憨厚、老实,毕竟脑子不笨,他听得出姐夫话中的含义,他也悟得出姐夫那种怕麻烦不愿出力的心思。他很气,担忍住了。
  “大队、公社不行,可以找县里嘛,你们是合法恋爱,受法律保护。我认为,你们马上回去,搞好手续结婚,不回去不行,这样会给他们抓到把柄,当然罗,我不是怕招待你们,她在这儿过几个月也养得起,你一定要把她留下来,我也不反对。不过,作为自己兄弟,我不能不把道理跟你说清楚。再说,你大姐在法院工作,这样让人知道了,对你大姐影响不好。我就说这些,你再考虑考虑。”
  踏进着紫色大门时,天鸿是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大姐一家身上的,他本来估计,大姐在产期,让玉莲服侍她,不吃她的,不喝她的,白给她一个人使唤,她怎能不答应呢?按理说,大姐应该求之不得。再说,以前哥哥与大姐相处得比较好,大姐在困难时期,哥哥曾大力协助过,自己也伸过友谊的手,现在他有困难,大姐该束手不管吗?然而,事实却打碎了天鸿的美丽幻想。
  房间里显得有点闷热,空气也越来越浑浊,香烟的烟雾四处碰壁,大概认为这种人为的桎梏太欺人过甚,于是便向房里的任何人挑战,被呛得连连咳嗽的倒霉者,倒不是制造烟雾的人,而是无辜的小芳芳。
  “快把窗户打开,烟把芳芳呛坏了。”大姐对丈夫命令。
  姐夫急忙打开窗户,掐灭了手中的烟头。烟雾高兴地向窗外四处奔去。
  房间里突然寂静无声,大姐轻轻地给芳芳抠鼻屎。芳芳小眼闭着,嘴里还在吃奶。由于抠鼻屎,使她小小的鼻孔不时地耸动。姐夫靠在床边喝茶,玉莲还蒙在被里酣睡。她大概以为到了安乐窝,正在做黄粱美梦呢。天鸿觉得久蹲没什么意思,既然主人不愿意留人,何必赖着不走呢?他对大姐说:“你们讲的对,我们马上回去。”
  “这么慌干什么,明天走也不迟嘛。”天枝见天鸿突然要走,知道天鸿有意见,但丈夫的话是有道理的,留不得,也不能留,不想留,走就让他们走吧,不过,口头上还是热情挽留的。千里迢迢来到鸠州,不热情也不像话。
  “不,一刻也不停留!”天鸿执意要走,不管他们是真留还是假留。
  “吃了夜餐走嘛。”姐夫也有点过意不去。
  天鸿没说什么,推醒了睡意正浓的玉莲,说:“快起来,咱们回北方去。”
  玉莲睁开没睡醒的眼,见天鸿一脸的不高兴,一时像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有呆呆地坐在床上。

[责任编辑:田少宇]
  

                         (散文编辑: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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