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只要一把花(短篇小说） 女人家住在山脚下，顶头第一家，古朴的小山村，宁静得就像一幅画。清晨的朝霞，傍晚的落日，山坡一大块一大块的油菜开花了，金黄金黄，羊群撒在绿色的山坡上，就像一朵朵硕大洁白的玉兰花。女人总爱向着山坡上凝望，每当她的娃在院子里的土坑里玩耍，她洗完了衣服，就坐在阳光下，出神地凝望。正月初六刚过，常年在外打工的男人就是爬过门前的大山，随着春潮般涌动的农民工大潮去了她不知道的地方。女人从不想走出大山，她和娃在家，养鸡养猪，种菜和玉米，还能和女伴们结伙去山上采蘑菇。虽然清苦些，但是她和男人互相恩爱和想念，有这个支撑，日子也熬得过去。从小到大，她就没离开过大山一步，山里的花，山里的树，山里的人家，她都喜欢。还记得她刚和男人结婚时，最喜欢的就是去油菜花地里玩，那深深的油菜花海，她跑不完，那油菜花清新的香气，她闻不够。 有一次，男人在油菜花地里要了她，她的头上落满了油菜花黄灿灿绒嘟嘟的花瓣，那一天她真好看，他们拉着手回家的路上，她特地在镜子般清亮亮的小河里照过自己的容颜。男人说：“你喜欢，山坡上咱家的那块地就全种上油菜花。”于是，那片山坡上的地就黄了起来，一畦畦的油菜花暖了她的眼，更暖了她的心。于是，只要男人在家，他们总爱去油菜花地里恩爱，那是她意识里最大的幸福，也是她心里最大的秘密。 出了正月，山脚下忽然热闹起来，各种各样的大型工程车往来穿梭，山上炮声隆隆，尘土飞扬。这飞扬的尘土迷了女人的眼睛，也脏了她晾在山脚下的小院里洁白的衣。女人不乐意了，虽然她听社主任说这是政府要在山坡上给老百姓修一条通往外界的致富的路，女人可对这些没兴趣，她爱着水墨画一样美的小山村，爱着与她深情对望的油菜花海，更爱洗完了衣服坐在阳光下，向着神秘的大山凝望，那是男人的身影消失的地方。 有一些树被伐倒了，大片的油菜花田被推土机掀开，零落成泥。那些花草的浆汁渗进泥土里，又被太阳蒸发，在空气里弥漫，带着淡淡的哀伤。女人坐在院子里，痴痴地闻着山风吹来的浓烈的香气，慢慢地，眼睛就湿了。本来她并不伤感，修路没占上她家的地，她可不羡慕那些被征地的人家捧回家的那些崭新的钞票，她喜欢这土地，喜欢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一切，花，草，庄稼，人····哪一样不是土地喂养大的呢？有自己的一块土地，心里才安稳，才有奔头，而且，她和男人在自家油菜花地里的甜蜜，是金钱买不回的幸福，是她在寂寞的日子里唯一的回味和牵绊。 可是今天，女人看着那些被碾得香消玉殒的油菜花，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听说征地的工作还没有结束，谁知道自家的这块地能不能保住？女人的心乱了，慌得要命，给娃熬的小米粥都糊了锅底，她给娃晾了一碗粥，正要把晒衣绳上那些落满尘土的衣服扔进洗衣盆里时，社主任和几个他不认识的男人进了她的院门。 “我不干！”女人不知道该怎么说，只会重复这三个字。社主任耐心地开导她要服从大局，又说修路是造福一方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要想富先修路，修好了路，你家男人就不用出去打工了，咱山里的宝贝多着呢，倒腾点什么卖到山外都能换回大把的钱。男人，提到男人，女人又坚定地说了三个字：“我不干！”男人不出去打工，就能和她长相厮守，可是没有了油菜花，幸福也就打了折扣。 他们又说了些什么女人都听不见了，她的神思飘渺起来，甜蜜的花香，暖洋洋的土地，男人眉宇间掩不住的英气，一股脑地飘向她，她陶醉在幻想里不能自拔，根本不知道那几个男人什么时候离开了她的家。 然后，车轮战就开始了，那些人软硬兼施，她百口莫辩。最后一天，他们一行人里多了几个穿制服的人，她不知道那些穿制服的人是什么单位的，却莫名其妙地矮了一截，他们给女人下了最后通牒：“不能因为你一家延误了工期，这是政府行为，你和政府对抗，要负法律责任。”她眼前一黑，差一点被他们吓晕过去，她在闭塞的深山里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从没和穿制服的人打过交道，潜意识里总是相信那些穿制服的人是有权力的，他们可以用钩机挖开她家的油菜花地，拆毁她家的房子，甚至可以把她带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她妥协了，拿起了签字的笔，但是她的心尖蓦地一痛，她对他们说：“让我男人回来，让他签。”社主任就嘿嘿地笑了：“现在都是女同志当家了，谁不知道你家的二辉啥都听你的，快签了吧，人家市里的同志手上的案子一大堆，哪有时间陪你墨迹！”她看了那些男人一眼，心疼得一阵痉挛。签了这字，自家的油菜花地就没了，自己心里的指望也没了，男人再回家来，两个人火一样燃烧的激情也没了个风轻云淡的地方安放。就算是签，也应该让男人回家来一次，看一眼他亲自种出来的花海，给她一次裹挟着大自然芬芳之气的爱呀！ “女人家真是墨迹，快签吧！好话和你说了三千六，乡里乡亲的非要我翻脸吗？”社主任不耐烦地敲着桌子。远处的炮声更响了，山石尘土夹杂着金黄的花瓣从山上倾斜而下，一股土腥味直钻进女人的心里。女人颤抖着手写下了自己歪歪斜斜的名字，她双手捧起那些合同书，带着哭腔乞求他们：“我签了，可是我家那块地，等我男人回来再毁行吗？我这就给他打电话，三天后他一准回来！”“好说好说，乡里乡亲的这还算个事！”那些人捧着合同，红光满面的脸上泛起笑容，就像怕她反悔一样快步走出了院子。天暗了下来，西天边却像着了火，鸟儿们亲密地栖在枇杷树浓密的枝叶里“咕咕”地叫着，炊烟升起了，可是小村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和整洁，到处都是灰尘，车声，人语，女人的心里被堵得紧紧的，怅然若失。 这一夜，女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山区里的土地金贵，每家就那么巴掌大的一块儿，哪像大平原，一望无际的沃野一眼望不到头。虽说政府给了她丰厚的补偿，可她还是觉得像剜去了一块心头肉。她睡一会儿醒一会儿，梦里梦外全是黄灿灿的油菜花，在自家的那块地里，小蜜蜂在她头发上嘤嗡，男人的呼吸吹在她的脸上，她一次次像浓烈的油菜花一样幸福地颤抖，这美好的回忆让女人感伤。三天，他们已经答应了她，等她三天。这就好，穿制服的人看上去是多么庄严，他们一定会说话算数的。 在鸡啼声里，女人带着肃穆的心情起来了。她已经不再伤悲，而是充满了期待，期待三天后与男人最完美的一次相爱，当然，也是在油菜花海里最后一次拥抱自然。穿什么衣服呢？女人前思后想，最后她找出了男人过年回家时买给她的一条红色的短裙。她还记得自己试穿那条裙子时，那裙子又短又紧，把她青春的美丽暴露无遗。她脱下裙子，娇嗔地扔到他脸上：“我不要这样的裙子，这不是好人穿的！”男人一把抱住她，用力咬住她的耳垂，狠狠地说：“我让你穿给我看·····”就穿它吧，就让这鲜艳的红，为那片金色的昨天做一个祭奠。女人把那条裙子叠了又叠，放在床头最显眼的地方。 忽然，女人透过自家的窗子看见几台推土机向她家的菜地驶去，女人懵了，昨天不是答应好好的吗？等她的男人回来再毁她家的地！她抱起还在熟睡的娃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邻居家，把娃往邻居家的床上一扔，一阵风一样往山上跑，本来就崎岖不平的山路因为开工更加寸步难行，她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终于跑到第一台推土机面前，她满身尘土，汗水把头发都粘在了脸上，已经看不出俊俏的模样。她声嘶力竭地大声喊：“为啥毁我的地？为啥说话不算数？”小司机被突如其来的她吓了一跳，把头伸出来，不耐烦地说：“大姐，我就是干活的，有话和他说！”顺手指给她一个又高又壮夹着包的男人。那男人走过来，立马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恶狠狠地说：“你签了合同，这地就不是你的了，别在这无理取闹，赶紧回家！”然后对司机大手一挥：“干活！” 司机慢慢发动起了车，鸣笛示意她离开。她傻傻地站在车前一动不动。清晨的山风吹在脸上，有点冷，大片的黄色的花在风中没心没肺地摇曳，不知道自己的一生顷刻之间就要了结。大滴大滴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她只想让他们等她三天，让她和她的男人在这花海里再幸福地相爱一回。他们已经答应了她，他们可是穿制服的人，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夹包男人伸手拽住了她，把她推到了自己身后，小司机趁势一脚油门把推土机开出老远，所到之处，所向披靡。那些油菜花就像收割机下的麦子，一片一片无声地倒伏，碾做尘土，落英缤纷。女人的心碎了，她的心就是一朵美丽温情的油菜花，正在被冰冷的齿轮碾压。她挣脱了男人的手，箭一样向那台庞大骇人的机器冲过去，她跑得太快了，以至于冲到终点时没有了缓冲的余地，重重地摔在了车前，小司机一个急刹车之后伸出乱蓬蓬的脑袋惊慌失措地谩骂：“你他妈是不是找死？想让我陪你一起死？你活够了我他妈还没活够呢！”女人就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她带着满身泥土的芬芳，带着安详的笑意，缓缓地从新翻的土地上坐了起来，她紧紧抱住身旁的一簇油菜花，喃喃地说：“等等我，我只要带回家一把，留给我的男人！” 说着，她捧起那些带着露水的花朵，旁若无人地吻了下去。 |
